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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历的九月二十五,已处深秋时节。

    泛黄的残叶在寒风中瑟瑟地抖个不停,似乎随时都会跌落枝头。虽说化为春泥是逃不过的命运,但秋叶似乎总要做一番最后的挣扎。土面上蒙着一层冷冷的霜色,让人瞧了,直觉那树根不是长在土里,而是被硬生生地冻住了才动弹不得。只有尚能动的枝桠被这萧瑟之意迫得忍不住不停轻颤。

    沈琼莲转头看了一眼琉璃瓦上跳跃的阳光,又神色淡淡地收回了视线。

    “我言秋日胜春朝”总是少的,“自古逢秋悲寂寥”才是这寂冷秋日里的真意,再好的日光都没法子改变。她心中暗道。

    “沈尚仪怎的又折回来了?眼下不正是早朝时候么?”领着一班宫人与沈琼莲并排而行的尹尚宫见她一直不出声,斟酌一下,笑问道。

    沈琼莲回神,面容微敛地转头看向她道:“尹尚宫没听说么?陛下方才传旨谕诸司,说龙体仍欠佳,须调理数日,暂免视朝。”

    尹尚宫面色微讶,皱眉道:“我刚从太皇太后那边过来,还未曾听闻——我记着,陛下前阵子不是才刚因龙体抱恙免过几日的早朝么?后来说服药后疾势暂退,如今这怎么又……”

    “兴许,陛下那次根本就没有多大起色,说病况转好不过是为了安抚文武群臣,让众人安心做事的,”沈琼莲有意无意地向着乾清宫的方向望了一眼,面上渐现忧色,“若非确实有恙在身,陛下轻易是不会免了视朝的。只是到底病况如何,怕是只有陛下和太医才清楚。”

    尹尚宫叹息一声,心里不禁感慨陛下的身子骨当真是弱得紧,明明春秋正盛,却是三天两头大病小病地轮番来。

    陛下素来宽和有礼,从不苛责于人,宫里头的哪个不念着陛下的好。这样好的主子实在可遇不可求,只希望陛下能早日痊愈,春秋日长,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只是这样的话总是不能当众说出来的,她也只是在心里过过而已。她见身边的沈琼莲又陷入了静默,便也没有再开口,继续神色如常地与沈琼莲不远不近地并排走。

    虽然同为正五品的尚字女官,但沈琼莲早在入宫之初便被陛下授了女学士,后来直接从司籍升做了尚仪,这三四年间更是朝夕侍奉御前,谁看不出帝后对沈琼莲的器重。故而无论是六尚中的尚字女官还是宫正司的宫正,虽是同级,但都高看她一眼,对她礼敬三分。

    而她也确实博学多才,为人处事亦是礼数周到,是以也没什么人是不服的。只她平日里因为要侍奉御前而与陛下走得颇近,且她模样又生得好,难保哪一日就重演了纪太后当年的那一出——从女官变成娘娘了。

    这后宫里的变数谁都说不清,何况陛下如今已然独宠中宫四年而别无妃嫔,这放在哪朝哪代可都是稀罕事。虽说皇后如今为皇室添了个皇子,但皇帝终究是皇帝,也不晓得陛下能坚持到何时。

    不过,这些都不是她该操心的事情。在宫里头呆了这么久,她深知蹚浑水是大忌。她只要做好她的尚宫就好,谨言慎行才是上策。至于旁的,面上过得去就成。

    沈琼莲不知道尹尚宫心里的这些念头,也没心思去揣摩旁人。她现在心里乱糟糟的,也不晓得是什么滋味。

    她今早晨起之后,照例前往乾清宫迎候圣驾。

    虽然很多时候并不见得能目睹天颜,但看着他的圣驾迤逦而来,她心底就会有滋生出一丝莫名的雀跃。但她从来不表现出来,从乾清宫到奉天殿,只是一路安静地随驾。

    然而今日,她眼见着上朝的点儿即刻就要到了也不见陛下的圣驾。她正想找萧敬询问,忽见一个内侍急慌慌地从正殿里跑出来,正要奔过去,看见是她,即刻停下来朝着她拱手见礼,告诉她不必等了,陛下病势又起,已经下旨免了视朝,他这就要去传旨。

    她当时心里一沉,脱口就问陛下现在何处。那内侍叹口气,答说陛下不顾劝阻,又拖着病体回去继续守着皇后娘娘了。

    既是身子不适,为何不服了药好好歇着?皇后只是因生产脱力昏迷过去,又不是多大的病。何况守着她也不在这一时,陛下这摆明了是前几天的病况根本就没有好转,怎就不能先顾着自家身子再去管旁的!

    她当时心里这么想着,居然一阵来气,提步就要去面见陛下。然而一步尚未迈出,她就被过往的一阵冷风刮得清醒过来。

    她去做什么?她不过是个女官,是个不相干的外人。她有什么资格在这个时候去见他去劝他呢?这实在不是一般的逾矩。

    她在做什么?

    她这是怎么了?

    她在心神恍惚间怔愣了许久,犹豫半晌之后,最后默默地转身出了乾清门。随后,便在去往尚仪局的路上遇到了尹尚宫。

    沈琼莲回想至此,突然出声:“皇后娘娘诞下皇子之后,即刻就要坐月子,而眼下太皇太后的圣旦将至,我们要多用心支应着才是。尹尚宫方才说打太皇太后处来,可是为着太皇太后的圣旦去的?”她说话间便将目光转向了身边的尹尚宫。

    “嗯,确实如此,”尹尚宫说着便笑了起来,“沈尚仪这回可以少费些心思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说,皇后刚生产完,要好好歇着。有了曾孙比什么都让她欢喜,那劳什子的命妇朝贺也烦得慌,有那工夫不如去多瞧瞧小皇子。于是乎,就将这回的命妇朝贺给免了。”

    沈琼莲目视前方,沉默着不开口。

    “我今日去啊,瞧着太皇太后神采奕奕的,笑得合不拢嘴呢,她老人家一高兴,怎样都行,这次的圣旦日大概也不难办。”尹尚宫笑道。

    沈琼莲也笑了笑:“如此甚好。这种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眼下皇后娘娘要坐月子,我们作为娘娘的左膀右臂,更要多多为陛下和娘娘分忧才是。”

    “这是自然。”尹尚宫嘴上笑着答了,心里却暗道今日的沈琼莲似乎哪里不对劲。

    沈琼莲并非没有察觉到尹尚宫神色的细腻异样,但她对这些并不甚在意。能在宫里混到尹尚宫这个位子的都是人精,一句话能拐七八道弯去琢磨。

    而她自入宫之后,虽然也学会了上上下下地周旋,但她很清楚,陛下要的是能做事的人,看重的是才与德,不然也不会在看到她那篇言辞大胆的《守宫论》之后不怒反赞。而皇后也不喜欢玩虚的,骨子里实则是个真性情的人。

    或许她不是没有手段和心计,只是被陛下那么宠着,根本不需要使出来而已。

    沈琼莲扪心自问,她方才的确是突然生出了想要表功的冲动。她想在陛下面前证明没有皇后的打理统辖,她也可以将事情做得圆满出色。

    她闭了闭眼睛,告诉自己这念头是不该有的。再有一两年她就可以出宫返乡了,她要善始善终。但她既盼望又害怕那一天的到来,天知道那是她折磨的结束还是沦陷的加深。

    沈琼莲望着眼前铺满了宫道落满了庑殿的明媚阳光,忽然想起那只白鹦鹉困在屋子里好几日了。若是尚仪局那边没什么事的话,或许她应该提早回去,趁着这么好的天气将它拎出来晒晒太阳。

    眼下是深秋,天晚的早,申时小皇子降生时,正值落日时分,许是老天特意要应景,昨日的晚霞尤其绚烂壮阔,瑰丽的红金色云霞延展铺陈勾连成片,肆意挥洒之下,将半个苍穹都涂抹浸染成了耀眼夺目的金红色,彷如烈火熔金。

    而如此壮丽的晚霞,似乎也昭示着今日的晴朗灿烂。

    乾清宫的一处寝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熏炉里的红罗炭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时不时响起。

    祐樘俯身小心翼翼地摇了摇摇车,凝神看着摇车里那个嘟着小嘴睡得香甜的小人儿,嘴角情不自禁地浮起一丝浅笑。他见孩子酣睡正香,慢慢松开了扶着摇车边沿的手。然而他刚要直起身,却陡然感到胸口一滞。他下意识地掩住口,即刻背过身去,一边压抑地咳嗽一边疾步往窗前走。

    由于怕吵到床上和摇车里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即使他此刻胸臆间窒痛得厉害,也仍是强自忍耐压抑着,不让自己出声太大。

    约莫是由于近来政务繁忙加上挂心着有孕在身的漪乔,夜里睡不好,他发觉自己越发气弱,身子又开始变差。前几日就因着身子实在不支暂免了视朝,调养之后勉强撑了几日,今早又发觉情况不妙。他思量权衡了一番之后,便即刻传旨谕诸司暂且免朝。但为免人心浮动,圣旨写得很简单,只说“朕疾虽平,但气体尚弱,更须调理数日,且免视朝”。

    不过气体弱也确实是真的,祐樘如今浑身上下都气虚无力,连头部也开始隐隐作痛,若非扶着墙壁,险些站立不稳软倒下去。他修长的手指按在藻饰彩绘的墙壁上,越发显出一种虚泛无力的苍白。

    他靠着墙壁艰难喘息,转头看了一眼,确定他们没有被吵醒,这才稍稍放心。平定片刻之后,他看了看外间请好的天气。稳了稳身体,伸手打开了窗户。

    金得耀眼的阳光瞬间一拥而入,撒落在身上令人感觉身上暖融融的。虽然迎面而来的风还是难免透着冷意,但已经被熔金似的阳光消解了不少。

    他沐浴在轻暖的阳光里,身子被这么温着,才发觉原来方才他的心底有些犯凉。

    昨日,当他迫不及待地奔进殿内看到他们母子平安时,一直提着的心这才回归原位,继之而来的便是难以言喻的欣喜。

    当时,孩子刚落地,才剪了脐带,身上还带有血迹,一直啼哭不止。一众稳婆七手八脚地用温水给孩子仔仔细细清洁了一番,擦干之后又拿早就准备好的小锦被裹好,这才算大功告成。

    当祐樘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小小的锦被包的时候,一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

    与之前把脉的结果相吻合,是个男孩。

    孩子就那么小小的一点,什么都是小小的,小小的脸哭得都皱成了一团。他接过来的时候,他正不安分地挥舞着小胳膊踢腾着小腿。只是奈何力气太小,无论如何都挣不开襁褓的束缚。

    大概是父子天性,那孩子刚刚还在稳婆那里哭得震天响,等到祐樘接手将他抱在怀里,只轻声哄了几句,他居然就渐渐不哭了,还慢慢睁开眼睛,似是好奇地打量他。

    站在一旁看了半天的太皇太后终于按耐不住,催促他将孩子抱给她看看,祐樘将孩子小心地放到祖母怀里,回身坐到了漪乔的床前。

    他的目光一直凝注在她身上,无声地为她理了理额前鬓边被汗水浸湿的发丝,为她轻轻擦掉手心里混合着汗水的血迹,眸中是难言的疼惜。

    她受了多大的罪他不能完全知晓,但是,他知道她方才一定是拿命在拼。

    他转头看了看祖母怀里的孩子,不知为何,竟突然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他如今算是有了个完整的家了吧,不仅有他挚爱的妻子,还有他们共同的孩子。正如他之前与她说的那样,他确实已经不再孤独。幼年的阴霾似乎正在一点点远离他,一切似乎都在转好。

    然而……他这时好时坏的身体却始终是个大隐患。

    祐樘回想至此,将目光转到身后的妻子和孩子身上,面上渐渐显出几分凝重之色。

    他今年不过二十有二,正是大展宏图之时,且如今刚刚做了父亲,身上的责任又多一份。可是他竟在一月之内连病两次,还病得连上朝都不能够。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会不会……

    大明需要他,妻子和孩子也需要他。他不能有意外。

    他如今这样,难道跟当初的逆天改命有关么?

    祐樘再次感到一阵不适,头部刺痛,浑身累极。他正要坐下歇会儿,余光突然瞥到漪乔缓缓张开了眼睛。他眸光闪了闪,缓了口气,强打精神走了过去。

    他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望着她笑道:“乔儿总算是醒了。怎么样,还不舒服么?”

    漪乔稍微一动就觉得全身酸痛难耐。她刚从昏睡中醒来,尚有些不清醒,看了看外面透亮的天光,又瞧瞧眼前的人,突然惊问道:“我昏睡多久了?这是什么时候了……我们的孩子是不是顺利生出来了?孩子呢?”

    “乔儿莫急,”他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不远处的摇车,低声道,“孩子已经睡着了。乔儿放心,孩子很健康。跟之前的脉象相合,是个男孩儿——你只是累极虚脱,昏睡了大半日,眼下是第二日,刚到巳时。”

    漪乔顺着他所指看了过去,当下就要起来。祐樘理解她此刻急切地想看孩子的心情,也没有阻拦,只小心地扶着她起身。然而他眼下尚是体弱气虚站立不稳,虽然勉力掩饰支撑,但手臂还是脱力了一下。

    “你怎么了,”漪乔此刻完全清醒过来,注意到他的脸色奇差无比,蹙眉看着他,正欲说什么,又忽而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不对啊,这个时辰你不是应该正在上早朝么?”

    祐樘顿了顿,道:“我已经传旨暂免视朝了,”

    “是不是因为身体不适,”漪乔面色微微一沉,“上回是不是压根儿就没好,你为了让我安心所以故意说已经大好了?”

    祐樘笑笑:“乔儿多虑了,不过是病况反复而已,歇几日就好了。”

    漪乔不说话,只是敛容静静地望着他。

    能让他下旨免朝,足以证明他的状况绝不像他所说的那么乐观。

    可是她挑明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反倒糟蹋了他的一番苦心。虽然他大概也知道她并不相信他的说辞。

    那就心照不宣吧。只是她一定要加倍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才行。

    “乔儿那么瞧着我做什么,”祐樘望了望摇车,“不去看儿子么?”

    漪乔压下心事,佯作严肃地盯着他道:“我怎么觉着你好像变丑了?气色真是太差了——要是再这样下去,你小心我哪天抛夫弃子,另找他人去。”

    祐樘不慌不忙地笑道:“我一早就说过了,乔儿若是和谁有深仇大恨,就尽管改嫁给他,我会让他后悔来到这个世上的。你嫌我丑也没法子,连孩子都有了,要不就凑合着过吧。”

    漪乔撇撇嘴:“不然呢?当年要不是你厚着脸皮来跟我求婚,我才不会进宫来……”

    “其实当年乔儿救下我之后,我就见色起意了,”祐樘悠然一笑,“又见乔儿似是有想赖着我的意思,当时腾出工夫之后就赶紧下手了,没想到乔儿还真给面子。”

    漪乔心知他这话玩笑的成分居多,他那时候肯定还是存着算计利用她的心。没有遇到她,他肯定就找了别人,反正他当时只想找一个合适的棋子占着东宫妃的位子而已。思及此,漪乔的眼中不由划过一丝黯然。

    祐樘是何等心思,只一眼就看穿了她在想什么。他温柔地拉过她的手包在手心里,叹笑道:“不过乔儿当初若是在兴济时就嫁给了那孙伯坚,之后也就没我什么事儿了。还好张峦夫妇贪慕富贵,将你带来了京城。”

    “原来你还真知道那个孙……孙什么来着……那是张家之前订的婚,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张家女儿已经在京城了,他们也没提起,若非后来遇到了那个棒棒糖,我都不知道这档子事……”漪乔嘴上解释着,却趁着间隙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那样子好像在说“你居然都不吃醋!”

    “棒棒糖?”

    “就是那个孙什么玩意儿,我在落魄回京找你的时候碰见的。他竟以为我是微服和你出宫,还来跟我求官位。那人长得脑袋大身子细长,跟个棒棒糖似的,”漪乔脸色一黑,“好了,这个不重要——你真的不介意么?”

    “那孙什么玩意儿除了和乔儿寄居的身体订过婚约之外,跟乔儿有什么瓜葛么,”祐樘慢悠悠地继续道,“况且,最终抱得美人归的是我,他只能过过眼。”

    漪乔斜他一眼,偏头轻哼了一声:“你还是好好注意调养自家身子,别让自己气色再这么差,不然小心我真的嫌弃你——我去看儿子去,看他像谁多一些。”她说着,暗自忍着浑身的痛楚,尽量自己使力下床。

    所谓摇车,其实就是现代所说的摇篮。漪乔也是到了古代才发现,原来很多现代的东西在古代早已有之,只是可能叫法不同而已。

    她低头看向摇车里那个不盈两尺长的小婴儿,瞧着他甜睡的样子,心里不由自主地就升腾起一种柔软安适的幸福感。或许,这就是初为人母的感觉。

    祐樘见她一直盯着孩子看,站在一旁失笑连连,对着她虚声道:“乔儿看出来儿子像谁多一些了么?”

    “好像……似乎……我再看看啊,”漪乔也把声音压得极低,仔细端详着摇车里那张稚嫩的小脸,“眉眼好像比较像你诶,但是……总的来说还是像我多一些。”她说完,朝他挤眉弄眼地得意道:“这孩子真是太会长了。”

    “乔儿也别高兴得太早了,没准儿他越长越像我。他如今连胎发都没剃呢,这么小的孩子其实也看不出什么,都还没长开,”他说话间将目光投向摇车里,若有所思地道,“我倒觉得儿子像我多一些,长大了一定是个俊俏的翩翩少年郎。”

    “你是说孩子长得像我就会长残嘛?”漪乔板着脸不善地看着他。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随口一说。没准儿子外像我,内像乔儿。不过如此一来,到时要多请几位高明的先生后天给补一补才行。”

    “你你你……”她才不会拉低儿子智商!

    他似是怅然叹道:“也不晓得他到时能猜出几个灯谜了。”

    漪乔恶狠狠地睨了他一眼,转身就往回走。

    祐樘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就势将她往自己怀里一拉,贴在她耳畔低低笑道:“那不如再生一个,兴许下一个孩子会长得像足了乔儿呢?我方才那是说笑的,我自然知道乔儿冰雪聪明,不然也不会轻易算出那些五花八门的算学题目,交到云公子那样志趣相投的知己。”

    漪乔觉得这话甚为受用,又嗅到他话里若有似无的醋味儿,这才满意一笑。但是想到他说再生一个,就又垮了脸,拉开他的手,没精打采地往床边走:“不生了,生个孩子跟死一次一样。”

    祐樘一直忍耐着不适,见她背对着他,趁机矮下|身子压抑地喘息几下。他迅速调息一番,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头,随即又勉力调整,恢复方才的神情。他走到她身边正要说话,却不意她突然扑到他怀里抱住了他。

    漪乔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方才面上的玩笑之色已经敛去。

    “其实我当时都觉得我看不到今天的太阳了,有一瞬间真的以为会再也见不到你。还好,我终于顺利生下了这个孩子,”漪乔垂着眸,嘴唇微微绷紧,“我说过,再也不会离开你,我不会再食言了,不会食言了……”

    他沉默片刻,低头看她:“乔儿还在为当初的离开而愧疚?我从没怪过你,我始终相信你有你的苦衷。及至之后乔儿解释清楚,就更可以理解。”他顿了顿,似自语似接续地低低道:“我懂。”

    漪乔一愣,心里暗道他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纪太后。她思索了一下,忽而抬眸看他:“你当初为何要放过万氏一族?你不是一直都想给母亲报仇么?”

    祐樘并不奇怪她突然对此发问,只是平静地回望她:“我说是因为乔儿那次濒死之时劝我放下仇恨,乔儿相信么?”

    “不信。”漪乔答得斩钉截铁。

    他笑道:“如此笃定?”

    “我的劝说顶多起促进作用,我不说,你也会这么做的。”漪乔微微一笑。

    她也是再次回来之后,才听说他当年他初登皇位大清洗之时,只抄了万喜万祥等人的家,将他们关了一阵子之后,又放了出来。众人认为铁板钉钉的满门抄斩为母报仇的戏码并未上演。而他放过万氏的举动一出,几乎惊掉了众人的眼珠子。

    脑中光影晃动,画面拼凑,漪乔忽而回想起时空穿梭出现偏差,导致她回到他五岁时的那次经历。

    她还记得,她那一回身间,看见的那个苍白瘦弱却明耀挺拔的孩子。

    她还记得,当她问及他日子过得苦不苦时,他稚气的小脸上扬起一抹明媚而期许的笑,告诉她其实有很多关心爱护他的人,告诉她等将来有了爹爹之后就又多了一个爱他的人,所以,不苦。

    她还记得,他那透着无尽乐观的明媚笑容,辉映着宛若清可见底的洌洌山溪一样的纯澈眼眸,是怎样的明亮耀眼,触人心弦。

    这些,她一直都记得。

    那时的他,身体笼罩在阴冷晦暗里,心却沐浴着温黁纯澈的阳光。

    而正因如此,在最初的岁月里,他是在爱的灌溉下成长的。或许,他格外明白宽容的意义。只是,这些在适当的时候才会被激发出来。

    “将万喜等人下狱之后,我思量了许久。”他温柔地揽着她,目光幽邃,“想了你的话,父皇的话。当然,也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一些旧事。”他似乎被什么往事拖住了思绪,突然顿住,沉默片刻后才继续道:“万贵妃已死,纵然将万氏一族满门抄斩,她也看不见了,感受不到失去亲人的苦痛。况且,此事一旦追究起来,必定牵连甚广,连累无辜不说,当初正是百废待兴之时,而万氏势力盘根错节,若是真的报复泄愤起来,恐致朝局动荡。当时的朝廷千疮百孔内忧外患,经不起那样的折腾。”

    漪乔一直缄默不语,听着他的话,心里一阵叹息。

    话是这么说,但他是皇帝,手里握着最高权柄,万氏又是众人唾骂的对象,他动真格的打击报复,没人敢拦着也没人会拦着。至于朝局动荡,凭着他的手段,她不相信他摆不平。

    他终归是选择了放下,放下那折磨了他十八年的仇恨。

    漪乔伏在他胸口,拥着他的手臂一动,贴在他背后的手指微微蜷了蜷。

    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青霜道长留给她的那张纸条,忽觉一股彻骨的寒意自心底网一般蔓张开来,瞬间将她整个人都绑缚起来。

    他这样的人,上苍真的忍心让他英年早逝?让他受尽苦难,最后还天不假时?

    不可以……她一定要阻止。既然让她窥得一线天机,那就表明,有逆天改命的可能。那么,是否可以再次借助超自然力量,得知他在历史上的具体驾崩时间和原因呢……

    漪乔这厢正窝在祐樘怀里暗自苦思冥想,忽然听到身前传来一阵含混的婴儿啼哭声。她下意识地从他怀里抬起头看过去,与此同时祐樘也转首望向了同一个位置。

    “儿子醒了诶。”漪乔抬头看看祐樘,见他回以一笑,也冲他笑笑,随即松开手走到摇车旁,用小被子裹着将孩子抱了起来。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刚刚只顾着卿卿我我,小家伙一睁眼发现自己醒了爹爹和母后竟然都不理会,此刻委屈得不行,大张着小嘴扯着喉咙伤心地哭个不停。

    祐樘笑道:“他还有起床气。”

    漪乔抱着他晃啊晃拍啊拍,哄了半天也不见他有半点消停下来的意思。祐樘转身取来一块柔软洁净的小面巾,仔细地帮他擦拭哭成一团浆糊的小脸,顺道单手轻握住他胡乱挥舞捣乱的两只小爪子。然而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边哭边使劲拖着祐樘的手往他嘴里送。

    漪乔一愣:“他是不是饿了?”

    “不会吧,他睡之前刚让乳母喂过,刚过去一个多时辰而已,”祐樘拽住儿子的动作,含笑轻声哄道,“这个不能吃啊乖,哎唷,看看你哭鼻子哭的,来,再擦擦……是不是真的饿了呀?嗯?”

    漪乔见他这么有耐心,一脸挫败地道:“要不你哄哄试试,我去让宫人叫乳母过来,孩子好像确实饿了。”她说着就要将孩子交给他。

    然而,她见祐樘只是垂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怀里的孩子,却并不接过,似乎是在犹豫什么一样。她不由不解地看向他:“怎么了?”

    祐樘的脸色忽而白了白。如果漪乔的目光往侧下移,就会看到此刻他手背上的青筋血管根根突显。他松开了无意识紧攥的手,顿了一下,又状若无事地掩饰方才的凝滞:“我怕把病气过给孩子。”

    “这有什么,又不会传染,”漪乔说话间一转头看到他面色又苍白一分,眉头瞬间一蹙,敛容道,“不舒服么?要不先去休息吧,你难得告个假,这里的琐碎事交给我就好。”

    祐樘摇摇头:“无碍——你看,他要我抱呢。”他说着,笑着接过了朝他大张着小胳膊的小人儿。

    漪乔正一脸忧色地盯着他,忽然发现孩子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哭闹,眼下正安安稳稳地躺在祐樘怀里,香香甜甜地啃着自己的手指头。

    漪乔嘴角一抽。

    “好啊,原来你是欺软怕硬,”漪乔板着脸轻轻敲了敲小家伙的脑袋,“看母后好欺负是不是?怎么到了你爹爹怀里就不哭了……”

    “什么叫欺软怕硬,我又不凶。”祐樘说笑间又将孩子托得更稳了些。

    漪乔瞧着他的动作,失笑道:“我以为你会笨手笨脚的,没想到抱孩子的姿势还挺对的。不错,有做奶爸的潜质。”

    虽然不知道奶爸是什么,但祐樘也并未问,自动自觉地当做夸赞收下了。他逗了逗怀里的儿子,又转向漪乔道:“我们是不是该给儿子取个乳名?我还没想好给他取个什么名字,要不先取个讨喜又顺口的乳名叫着。乔儿说叫什么好?”

    “什么?不是吧,”漪乔瞪大眼睛,“从知道我怀孕起你就开始琢磨起名的事情,到现在都□□个月过去了,你还没想好?”

    祐樘不慌不忙地道:“起名是大事,当初父皇给我拟名的时候不是也费了一番周折么?我得想个最合意的才行——乔儿于此有何好想法?”

    漪乔真想告诉他不用费脑子了,就叫朱厚照好了。但是话在喉咙里转了转,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没有,拟名这种事还是得你来。你知道我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不擅长这个,”漪乔拿帕子擦了擦小家伙嘴角流出的口水,目光放在孩子身上,因此也就没注意到祐樘在听到她这话时眸光微闪,“你让我取乳名啊……这个好办,简直张口就来嘛。”

    祐樘回神笑道:“乔儿说来听听。”

    “富贵儿啊,旺财啊,小强啊……很多嘛,”漪乔故意无视他的表情,自顾自继续道,“要不叫福娃吧,有福气的娃,多好的名字。”

    祐樘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她一番,慢条斯理地笑道:“我想知道乔儿的乳名是什么,春花么?”

    漪乔斜他一眼:“才不是呢!是囡囡,我妈……呃,我母亲一直这么叫我。不过也不算是乳名,这是我家乡对女孩子的一种昵称。”

    她原本想顺便问问他的乳名是什么,但是想想,这么一问必定又勾起他对自己母亲和晦暗童年的记忆,于是也就压下了话头。正如她方才无意间提起母亲,便忍不住暗自伤神一样。

    只是她猜测当年他还没认亲的时候,纪太后应该曾经给他取过一个乳名,只是不知道这位命途多舛的瑶族女子会为自己的孩子取个怎样的名字。

    漪乔说的那些所谓乳名当然只是开玩笑的。她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乳名,盘算着等他想出学名之后,乳名也就顺带有了。

    只是漪乔这么一等,似乎就没个头了。

    但她自然不可能将心思都放在这个上面,名字迟早会想出来,而眼下还有更多的事情一桩桩往外蹦。比如太皇太后庆寿,比如兴王朱祐杬大婚,再比如一直让她头疼的参悟玄妙刺探天机的大事。

    弘治四年的十月十三,祐樘以皇长子生颁诏天下。自此国本愈固,特颁诏咸使天下人闻知。次日便是太皇太后的圣旦,自然又是一番热闹。

    只是今年的圣旦与往年有所不同,漪乔刚生产完,要坐月子,不能兼顾后宫大小事的打理,太皇太后刚抱上曾孙,欢喜之下对她便格外地宽容体谅,主动提出免去命妇朝贺,于是内廷这一块的庆寿也就从简不少。

    漪乔也乐得趁此轻松一下,只是在看到祐樘时好时坏的身体状况时,还是更想早些坐完月子,恢复状态,这样她就能够全身心地去照顾他帮他分忧。

    不过她发现沈琼莲最近似乎做事倍加用心了,也赶上近来事情多,需要尚仪局的地方也多,再加上每日早朝侍奉左右,沈姑娘似乎一下子忙了不少。不知怎的,漪乔总有一种她刻意要在祐樘面前表现的感觉。她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处在她这个位置难免敏感,况且他一直桃花朵朵开,她之前也不是没见识过。对于沈姑娘这样极具竞争力的种子选手,敌意倒谈不上,但防范之心肯定是有的。这个无关信任,只是女人的天性使然。

    而祐樘这边刚得了皇长子,已经出府的朱祐杬那边即刻就要大婚了。选定的兴王妃蒋氏,是中兵马指挥司指挥蒋敩的长女。漪乔偶然间想起朱祐杬在搬出皇宫之前来向她辞行的场景,不由有些好奇他那样满腹心事、忐忑惶惑地迎接这场婚礼,不知对新嫁娘是否满意。而长兄如父,这婚礼自然还得由祐樘来主持大局。说起来,朱祐杬幼时受尽偏爱,如今还不是万事都要倚仗着自己这个之前一直敌视的兄长?邵贵太妃骨子里那么要强的人,不知道会不会恨得天天在哕鸾宫里呕血。

    然而她吐不吐血的漪乔并不关心,漪乔关心的是祐樘。若是她一开始的猜测没错的话,那么就还有十几年的时间留给她去为避免那场浩劫做准备。但她现在一点头绪也没有,好歹给指一条明路她也能有个努力的方向。漪乔每每思及此,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古代北京城的冬季可谓酷寒难耐。地冻天寒的深冬里根本伸不出手,砭骨刮皮的冽冽寒风裹挟着鹅毛大雪乱闯乱撞,给满座古城都涂抹上了一层厚重刺目的白。

    这样的天气里,漪乔便分外注意祐樘的防寒保暖,生怕他再有什么闪失。她和孩子倒是没什么,呆在暖阁里不出门就成了。可是他还要每日早起晚睡、内廷外廷地跑,而且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祭祀天地的时候了,他要亲自前往南郊检视牺牲、主持祭祀。

    然而千小心万小心,他还是染了一场风寒。他自小就体弱,生病可谓是家常便饭,但是因为漪乔有心事,在她眼里无形之间就放大很多。所以现在看到他生病,她都格外紧张。更要命的是,她还想到一种可能——他会不会是生生被羸弱的身体拖垮,最后沉疴不治染病而逝的?

    如若不是什么突发的意外事件导致他的早逝,那么这个猜测的可能性就最大。

    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能挽回他既定宿命的几率就小之又小了,反而是突发事件导致的死亡更容易避免。

    漪乔越想越觉得当前的局面简直就是一团乱麻,根本无从下手。而眼下青霜道长又云游去了,她能去请教谁呢?

    冬至节之后,大雪似乎就没有停过,往窗前一站,必然能听到外间呼呼风声夹杂着雪片簌簌飘落的声响。整座紫禁城好似都被封在冰雪里,廊檐上的积雪常常刚开始消融就又被新雪覆盖。大雪就这么方歇又起,一场场地下到了正旦节。

    又是一年新春时。

    漪乔犹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刚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当时的澎湃欣喜似乎还回荡着胸臆间,而眼下孩子竟然都已经三个多月了,日子过得不可谓不快。

    按照大明的惯例,皇子弥月剪发,百日命名,眼看着再过三四天孩子就百日了,名字却依然没有敲定,漪乔对此也只有暗暗感叹的份儿。想他那么一个博学多识的全才,取一个名字居然要想这么久,这实在是她始料未及的。不过他在此事上慎重至此,大抵也反映出他初为人父的心情,以及对这个孩子的重视程度。

    漪乔摸摸儿子光溜溜的小脑袋,看他躺在摇车里兴致勃勃地挥舞手中的拨浪鼓,嘴角不由晕开一抹温柔的笑,然而眸底却是一派若有所思之色——若是她真的可以改变历史,那么连锁反应之下,是否表明他不会变成历史上明武宗的样子?

    严冬难熬,但冬去春来似乎也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春意悄无声息地掠过霜结的屋角瓦檐,轻抚冰封整冬的河湖低洼,潜入掩藏着草籽的寂静墙角,爬上宫后苑中那一株株蛰伏已久的白玉兰树,却始终入不了人心。

    弘治五年的早春如期而至。

    蜜色的阳光从雕花的金丝楠木窗子无声息地飘进思政轩,带着初春特有的单薄温煦,照亮了一室宁谧。

    祐樘正立于御案前,手执一支紫罗笔,低头凝视着案上的一幅画沉思。忽然听到外间内监的通报声响起,他抬了抬眸,随口跟一旁侍立着的内侍吩咐了一句,便又低下头继续审视画卷。

    那内侍朝他恭敬一礼,趋步退出。少顷,一个浅碧色的身影款款步入。

    听到来人向自己见礼,他动作优雅地搁下笔,继而不慌不忙地笑看向来人:“沈学士可是大好了?”

    沈琼莲正有意无意地瞄着他面前的画,闻言不由微微一笑,冲他福了福身:“承蒙陛下挂怀,臣惶恐,已经无甚大碍了。”

    “嗯,这便好,”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顿了一顿才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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