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沈夜独返流月。
而初七跟踪那几人重入巫山。
三天之后,寂静之间里,沈夜将一束丹桂插在沧溟身侧,耳畔响起沧溟以秘术传来的声音,合着双目的脸庞似乎比以往更柔和了些,而语调却清冷如旧:
“阿夜,时候到了,是吗。”
沈夜吩咐华月不必再跟进初七的消息,面对她的疑惑他解释说,那些人所去之处乃是水底,通信不便,至于取得剑心之后……他没再说下去,心想那之后他必会回返,只不过,也不需再禀告给他。
族民迁徙十分顺遂,祭司们也半数赶赴龙兵屿,整个主神殿都空旷下来。许多次他独自立在祈祷殿中,对着神农石像沉思,他想那些在捐毒听了两次的话也许还会第三次听到。
他从典籍室里整齐堆叠着的案卷之下取出一卷竹简,拭去浮尘,在灯下摊开。
有关偃术的记载多以图谱形式绘制,唯有这份却是一笔一画写在削得均匀的简片上,字里行间也并无高深技法,而是一段有关偃道与天命的揣想。
竹简已陈旧,那上面的字迹却还完好如新,末尾一字终结于短促有力的一捺,仿佛能看见执笔的人少年意气的笑容,和收笔之后随手将笔杆丢开的顽皮模样。
而那一字之下,还印着一枚形如叶片齿轮的偃师纹章。
百年前谢衣瞒他一次,百年后他故意当着他将往事讲成另一个样子。
生死本无所谓对错,隐瞒也无关善恶,不同的只是初衷。
是因恨而不甘,所以要他偿还百年;还是因爱而不舍,所以留他陪伴百年……爱与恨在时光面前却呈现出如此相似的答案,除却当事人又有谁能分辨。
竹简上的光线下摊开一只手,停了许久,掌心终于拢起,紧握成骨节凸起的形状。
而巫山之上碧空无垠。
初七望着峭壁下一小片浮着亮光的水影,深深吸了一口气。
曾经以为身份并不重要。
星罗岩里穷途末路的风琊说他没有心愿,或者说,就算有心愿也不肯交付他人完成,一定要亲力亲为亲手实现才算痛快。而那时的初七也并无心愿,如果有的话,这心愿也已经实现,没有什么再渴望得到,也没有什么不能够失去。
直到那个晚上为止。
他知道自己和那个名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却未曾想过沈夜会因此将他推到完全相对的立场上来。
是怎样的执念才会让人将一个背叛者留在身边一百年。
那时候他豁然明了那人的孤独所为何来,豁然懂得他看他的目光为何总是充斥着许多复杂难言的东西。
从有知觉的那一天就已经在那人身边,跟随不需要理由,陪伴也不需要,与其说服从,不如说他从未想过,也不屑去想“背叛”为何物。
——而这场背叛,却发生在自己所能记得的一切之前。
他与他之间,并非如上司与下属那么纯粹,而那人看待自己,也远非主人看仆从那么简单。
犹记得自己离城后中途返回的那一次,沈夜将那柄忘川交在他手里,他说,你是我最忠诚的部下,理当厚待。
……最忠诚的部下。
那一瞬他几乎被心底涌上来的愧疚淹没。
既是自己做下的事,就要承担。
从高崖之上潜入水中,越向下越幽暗。水底有细小的泡沫缓缓升上去,水草飘摇,鱼群来去,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静得就像记忆里那个广州城的夜晚……
距离那几人所居的龙腾客栈不远,白沙环绕的城墙下,黑衣杀手望着海面上空急速旋转的法阵漩涡,缓缓抬起右手扣在心脏处。那是百年来——一百三十三年来,他面对那人所做的最惯常的动作,上古时代神农一脉所沿袭的,代表至重至敬的礼节。
而那一刻,就像察觉到他的目光一样,踏入法阵的人停下了脚步,朝他所在的方向微微侧过头。
漩涡泛着幽蓝色光泽,映照出法阵前的侧影轮廓,而地面的白沙将一袭黑衣勾勒得无比清晰。
若说上天曾有眷顾,也无非是让这一晚的月色更明亮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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