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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第1页)

我走进图书室(这将是我永远难忘的时刻),拿起沃尔特·司各特的小说《圣罗南之泉》,这是唯一我还没有读过的。我记得,揪心、空洞的愁烦折磨着我,就好像是某种预感。我直想哭。夕阳最后一缕斜晖,浓烈地洒在高窗内闪闪发亮的镶木地板上,明晃晃地照耀着房间,周遭很安静,隔壁几个房间也空无一人。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不在家,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病了,躺在床上。我真的哭了,打开第二部,漫无目的地翻阅着,试图从在我眼前闪过的零碎短语中找到某种意义。我就像在占卜,就像人们随意打开一本书推算吉凶。常有那样的时刻,所有心智和精神的力量痛苦地绷紧,似乎突然会爆发出意识的明亮火焰,而在这一瞬间,被撼动的心灵梦见某种预言性的东西,好像心灵苦于未来预感的折磨,提前体会着它。整个身体是那样渴望生活,那样恳求着生活,燃起最热烈、最盲目的希望之火,心就好像在召唤着未来,连同它的全部神秘、全部不确定性,哪怕带着风暴、带着雷电,但一定要有生活。我的那一刻正是如此。

记得我合上了书,正是为了以后随意打开,读一读我眼前展开的那一页,占卜我的未来。但是,当我打开它时,我看到一张写了字的信纸,折叠成四分之一大小,那样平整,那样贴合,就好像它已经在书中夹了好几年,被忘在书里了。带着极大的好奇心,我开始查看自己的新发现。这是一封信,没有地址,有“С.О.”这两个字母的签名。我的注意力提升了一倍。我展开几乎粘在一起的纸,由于长时间夹在书页间,以至于在那儿留下一块同等大小的浅淡印记。信的褶皱处已经磨损、破烂,很明显,它时常被拿出来反复阅读,就像宝石一样受到珍视。墨水已经发蓝、褪色——它写下已经很久了!几个字句偶然投入我的眼帘,我的心因期待而怦怦直跳。我惊慌地翻着手中的信,好像故意拖延阅读它的那一刻。偶然间我把它拿到光线下:真的!字行里有干涸的泪滴,污渍还留在纸上,某些地方,整个字母都被眼泪冲掉了。这是谁的眼泪?最后,耐不住期待的阵阵心悸,我读完第一面的一半,一声惊讶的叫喊从我的胸膛迸发出来。我锁上柜子,把书放在原处,然后,在三角头巾下面藏了信,跑回自己的房间,锁上门,又从头开始读。但我的心那样猛烈撞击着,以至于词句和字母在我眼前又闪又跳。很长一段时间我什么都没读懂。信里暴露了一个真相,一个谜的开端——它像闪电一样震惊了我,因为我知道了它是写给谁的。我知道,读罢这封信,我几乎是犯了罪;但这一刻比我强大有力!信是写给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

下面就是这封信,我把它引用在此。我隐隐约约明白里面的意思,继而这谜底和沉重的思绪很久都没有离我而去。从那一刻起,我的生活似乎发生了扭转。我的心久久地受到惊慑和搅扰,几乎永无休止,因为这封信的背后引发出很多事情。我对未来的占卜应验了。

这是一封告别信,是最后一封,也是可怕的信。当我读到它的时候,我感觉到心那样痛苦地缩紧,就像我自己失去了一切,好像一切都被永久地从我身边夺走,甚至包括梦想和希望,好像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不再需要的生活。他是谁,是谁写了这封信?后来她的生活又是怎样的?信中有那么多暗示、那么多根据,以至于不可能出错;可又有那么多的谜,以至于不可能不在种种假设中迷失。但我几乎没有弄错。此外,信的措辞也暗示了许多事情,暗示了这种关系的全部性质,两颗心因此而破裂。书写者的思想、情感都表露在外。它们太特别了,正如我所说的,暗示了太多的推测。下面就是这封信,我把它逐字逐句地抄写下来:

你说,你不会忘记我——我相信,从今以后我的全部生命都在你的这句话里了。我们必须分开,这一时刻已经到来!我很早就知道会这样,我恬静、忧伤的美人,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在我们的所有时间里,在你爱我的所有时间里,我的心为我们的爱而酸楚、疼痛,可你相信吗?现在我还轻松些!我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这是在我们之前便注定了的!这就是命运!听我说,阿列克桑德拉:我们不相称;我一直、一直觉得如此!我配不上你,而我,只是我一人,不得不为我过往的幸福承担惩罚!你说说,在你了解我之前,我在你面前是什么?上帝啊,已经过去了两年,可我至今仍然好像神魂颠倒一般;我至今无法理解,你竟然爱上了我。我不明白,我们是如何走到那个起点的。你还记得,我跟你相比是什么样子?我哪里配得上你,我以何取胜,我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呢!在遇见你之前,我粗俗、简单,我的外表落寞而阴沉。我不期望另一种生活,没有想过它,没有召唤它,也不想唤来它。我内心的一切都像受着压制,我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比我平凡而定期的工作更加重要。我所关心的只是——明天,而对这个我也很是漠然。以前,说来是很久的事了,我梦想过这类事情,像个愚笨的人一样渴望过。但从那时起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我开始孤独地生活,严酷、平静,甚至没感觉到冻僵我内心的寒冷。它睡着了。我是知道并且认定,永远不会另有个太阳为我升起的,我相信这一点,也什么都不抱怨,因为我知道注定要这样。当你从我身边经过,我都不明白,我可以大胆向你抬起眼睛。在你面前我就像个奴隶。我的心在你身旁没有瑟瑟发抖,不感酸楚,没有向我预断有关你的事情:它很平静。我的心灵未曾与你的心灵相结识,尽管它在自己美丽的姐妹身边倍感明亮。我知道这一点,我隐隐感觉到这一点。我能感觉到,因为最下面的一片草茎也照耀着上帝的霞光,它温暖、爱抚着它,就像对待小草旁驯顺地苟且偷安的繁茂花朵一样。当我知道一切时——记得吗,在那一晚之后,在那些彻底震撼了我的心灵的话语之后——我眼花缭乱,惊愕不已,一切在我内心混淆起来,你知道吗?我是那样惊愕,那样不相信自己,以至于都没能理解你!这件事我从未对你说过。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以前不是你遇见我时的样子。如果我可以,如果我敢于说话,我早就向你坦白一切了。但我沉默着,而现在我要全都说出来,就因为让你知道,你现在要离开谁,你要和什么人分开!知道我一开始是如何理解你的吗?如火的激情攫住了我,像毒一样,流入我的血液,它搅乱了我所有的思想和感情,我醉了,我像昏了头一般,回应你纯洁的、富有同情心的爱,不是以平等相待的态度,不是如你纯洁的爱应当应分的那样,而是没有意识,没有心。我没有认识你。我回应你,是把你当成,在我看来,一个忘却自身俯就我的人,而不是一个想要提升我接近自己的人。你知道,我怀疑你什么吗?你知道,忘却自身俯就我,意味着什么?但是,不,我不会拿我的自我坦承伤害你,我只对你说一件事:你错认了我,错得好苦!我永远、永远都不会上升到接近你。我也只能在自己无边的爱中遥不可及地思索你,那时我已理解了你,但我也没有因此而减轻自己的过失。我那被你提升的激情,不是爱——我害怕爱,我也不敢爱上你。在爱情中——有相互性,有平等,而我不配拥有这些……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哦!我该怎么跟你说清这一点,怎么才能被人理解呢……我一开始不相信……哦!还记得吗,当我最初的激动平和下来,当我的视线变得清澈,当只剩下一种最干净的纯洁感情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惊讶、困惑、恐惧?还记得,我是如何突然之间,哭着扑倒在你脚边的吗?还记得,你是如何困惑、惊恐,眼含泪水问:我怎么了吗?我沉默不语,我无法回答你;但我的灵魂碎裂成碎片,我的幸福压迫着我,像一个难以承受的负担,我的阵阵啜泣在我的内心说着:“……为什么给我这个?我有何资格得到这个?我有何资格得到幸福?”我的姊妹,我的姊妹!哦!多少次——这是你不知道的——多少次,偷偷地,我亲吻你的衣裙;偷偷地,因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那时我喘不过气来,我的心跳得缓慢而沉稳,仿佛它想停下,永远静止下去。当我握住你的手,我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你用你灵魂的纯洁让我窘迫不已。哦,我没本事对你说出我内心蓄积的东西,可它是那样想被人说出来!你知道,你对我一直抱有的同情的温存有时候让我感到沉重、痛苦吗?当你吻我的时候(这发生过一次,而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眼里蒙上一层雾,我的整个灵魂一瞬间极其痛苦。为什么我在这一刻没有死在你脚边?这是我第一次以你相称给你写信,尽管你很久以前就吩咐我这样做。你明白我想说什么吗?我想对你说出一切,而且现在就要说:对,你爱我甚多,你爱我就像姊妹爱兄弟一样;你爱我就像爱自己的造物,因为你让我的心复活,把我的思想从沉睡中唤醒,给我的心中注入甜蜜的希望;我不能,我不敢,我迄今从未称你为我的姊妹,因为我不能成为你的兄弟,因为我们不相称,因为你错认了我!你瞧,我一直都在写自己,即使在这可怕的灾难时刻,我想到的也只有自己,尽管我知道你为我遭受折磨。哦,别为我受折磨吧,我亲爱的朋友!你知道,现在我在自己眼里有多卑下吗?这一切都公开了,鼓噪之声纷起!你会因为我被排斥,人们会向你投来鄙视、嘲笑,因为我在他们眼中是那样低下!哦,都是我的错啊,是我配不上你!若是我有价值,受他们待见,引发他们更多的尊重,他们也就原谅你了!但我很低下,我很渺小,我很可笑,没有什么比可笑更低的了。可不是有谁在叫喊吗?正因为这些人已经开始叫喊,我才垂头丧气了——我一直很虚弱。你知道吗,我现在所处的境地是,我在嘲笑自己,我也觉得,他们说的是实话,因为我甚至觉得自己很可笑,很讨厌。我能感觉到我甚至讨厌自己的脸、身形,自己的所有习惯、所有不好看的姿态,我一直讨厌这一切!哦,原谅我深深的绝望吧!是你教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我毁了你,我给你招来了仇恨和嘲笑,因为我配不上你。正是这个想法在折磨着我,它在我的脑袋里敲打不停,撕扯、刺伤我的心。我一直觉得,你爱错了人,你以为你会在我身上发现那个人,你错认了我。这就是我的痛苦,正是这个令我痛苦,正是这个现在折磨着我,一直要把我折磨至死,或者让我发疯!

别了,别了!现在,当一切都已公开,当传来他们的叫喊声、他们的谤议(我都听到了!),当我被贬低,在我自己的眼中被羞辱,为自己感到羞耻,甚至为你,为你的选择感到羞耻,当我诅咒自己的时候,现在我必须逃走,为了你的安宁而消失。他们要求这样,而你将永远、永远见不到我!这是必须的,这是命中注定的!我被给予得太多。命运犯了一个错误,现在它在纠正错误,把一切全部收回。我们走到一起,了解了对方,现在我们要分开了,直到另一次见面!它会在何地,在何时呢?哦,告诉我,我亲爱的,我们将在哪里见面,我将在哪里找到你,我将如何认出你,那时你会认出我吗?我的整个灵魂都装满了你。哦,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这样?我们为什么要分开?教我吧——我不明白啊,我不明白这个,怎么也不明白——教我,如何把我的生命撕成两半,如何把心扯出胸膛,无心地活着?哦,我将如何记起我永远不会再见到你,永远,永远!……上帝啊,他们发起了怎样的叫喊!我现在多么为你害怕!我刚刚遇见了你的丈夫:我们两个都配不上他,虽然我们在他面前都是无罪的。他什么都知道,他看得见我们,他了解一切,而先前一切对他来说就像白昼一样清清楚楚。他英勇地为你挺身而出,他会救你,他将保护你抵挡这些谤议和叫喊;他无限地爱你,尊重你;他是你的救星,而我却在逃跑!……我奔向他,我想吻他的手!……他让我马上启程。决定了!据说,他为了你跟他们所有的人吵翻了——那里的每个人都反对你。他们指责他的放纵和软弱。我的上帝!那里的人还说你什么?他们不知道,他们不能够,他们没有能力理解!原谅吧,原谅他们,我可怜的人,就像我原谅他们一样。他们从我这里拿走的东西比从你那里拿走的更多!

我不知所以,我不知道在给你写什么。昨晚我在告别时对你说了什么?我把一切都忘了。我失却常态,你哭了……原谅我流下这些泪水!我太软弱了,太缺乏毅力了!

我还有点儿什么事想告诉你……哎!真希望能再次把眼泪洒在你的手上,就像我现在把眼泪洒在我的信上!真希望能再一次倒在你的脚边!真希望他们知道你的情感有多么美好!但他们是瞎子:他们的心高傲而又目空一切;他们看不到,也永世不会看到这一点。他们拿什么看呢!甚至在他们的法庭上,你也是无辜的,但他们不会相信,即使大地上的一切都向他们发誓。他们怎么能理解!他们会怎样向你举起石头?是谁的第一只手去举起它呢?哦,他们不会犹豫的,他们会举起成千上万块石头!他们敢把它举起来,是因为他们知道怎么做。他们全都同时举起来,说他们自己是无罪的,最终却犯下罪孽!哦,要是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了!要是能把一切都告诉他们就好了,无所隐瞒,让他们看到、听到、明白并相信!可是不,他们没那么邪恶……我现在处于绝望之中,我,有可能,是在诽谤他们!我,有可能,在用自己的恐惧吓唬你!别害怕,别害怕他们,我亲爱的!你会被人理解的。终于,已经有一个人理解你了:寄予希望吧——这人就是你的丈夫。

别了,别了!我不感谢你!永别了!

С.О.

我的困窘是那样强烈,以至于很长时间我都无法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我既震惊又害怕。现实猝然震慑了轻松梦想之中的我,这种日子我已经过了三年。我恐惧地感觉到我手中有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将我的整个存在联系在一起……怎么联系的呢?我自己还不知道。在这一刻,我觉得我的新生活开始了。现在我无意中成了那些人生活和关系中过于亲近的参与者,他们迄今组成了我周围的整个世界,我为自己感到害怕。我凭什么进入他们的生活呢,我,不请自来;我,一个外人?我给他们带来什么?何以解开这些突然把我和别人的秘密联系在一起的绊绳?谁知道呢?也许,我的新角色对我、对他们来说都是痛苦的。我又不能保持沉默,不能不接受这个角色,不能把我得知的事情不留出路地紧闭在我心里。但我会发生什么事呢?我该做什么?说到底,我得知的是什么呢?成千上万个问题,尚显模糊,尚不清楚,在我面前升起,已经不耐烦地挤压着我的心。我茫然若失。

然后,我记得,其他的时刻纷纷到来,带着种种新的、奇怪的,迄今为止我未曾感受的印象。我觉得,好像有某种东西在我胸中生发,先前的愁烦突然一下子从心中脱开,某种新的东西开始充满它,我还不知道——是该对此感到悲伤,还是为之快乐。我现时的瞬间就像一个人永远离开自己的家,离开迄今为止安静的、风平浪静的生活,准备踏上遥远而陌生的路途,最后一次环顾四周,默默与自己的往昔告别,同时忧戚地预感到新路上等待着的整个无所了解的未来,或许严酷、充满敌意,从而心中感到阵阵苦涩。最后,一阵痉挛的抽泣挣脱出我的胸膛,痛苦的发作纾解了我的心。我需要看见、听见什么人,紧紧地、紧紧地拥抱。我不能,现在也不想一个人待着了,我奔向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与她一起度过了整个晚上。我们单独相处,我请她不要弹琴,我也拒绝唱歌,尽管她提出请求。我突然觉得一切沉重不堪,而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停下来。好像我跟她都哭了起来,我只记得我把她吓坏了。她劝我冷静下来,不要惊慌。她带着恐惧注视着我,让我相信我病了,我不珍惜自己。最后,我走出她的房间,疲惫不堪,受尽折磨,我就像陷入了谵妄,发着热病躺下睡觉了。

过了几天,我才镇静下来,更为清晰地领会自己的处境。这时候我们两人,我和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过着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不在彼得堡,他去莫斯科办事了,在那里待了三个星期。虽然只是短暂的分别,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却陷入了可怕的忧伤之中。有时她变得较为安静,但她闭门幽居,所以我都是她的负担了。此外,我自己也在寻求独处。我的头脑在某种痛苦的压力中工作着,我好像在一片烟雾之中。时常一连几个小时漫长而痛苦的沉思找上我,那时我便梦见好像有人在悄悄嘲笑我,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扎了根,搅扰、毒化我的每一个念头。我无法摆脱那些折磨人的形影,它们时刻出现在我面前,不让我安宁。我脑海里浮现出长期的、毫无出路的苦楚,殉难,以及顺从、无怨,徒然奉献的牺牲。我觉得,这份牺牲所奉献的那个人,在鄙视它,嘲笑它。我觉得,我看到了一个罪犯在宽恕正直之人的罪过,我的心碎裂成几片!与此同时我想尽全力摆脱我的怀疑,我诅咒它,我恨自己,恨的是我所有的信念都不是信念,而只是预感,恨的是我无法在自己面前证实自己的印象。

然后我在脑海里检视那些词句,那可怕告别的最后叫喊。我想象着那个不相称的人,我试着猜测这个词的所有痛苦的含义:“不相称”。这种绝望的告别令人痛苦地震慑了我:“我很可笑,我为你的选择感到羞耻。”这是怎么回事?这都是怎样的人?他们因何愁闷,因何痛苦,他们失去了什么?克制着自己,我勉强重新读过这封信,其中充满了那般撕扯灵魂的绝望,可它的意思那样奇怪,对我来说那样难以理解。但是信从我手中掉落了,狂乱的激动愈发攫住我的心……最终这一切必将得到某种解决,而我看不见出路或者害怕它!

我差不多病倒了,这时,有一天,我们的庭院哗啦啦响起一阵马车声,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从莫斯科回来了。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欣喜地喊着奔向丈夫,但我立在原地,像被钉住了似的。记得,我自己都为我突如其来的激动心情惊慑不已。我忍不住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突然如此惊恐,但我害怕这阵惊恐。一刻钟后有人叫我去,把公爵的信转交给我。在客厅里我遇见一位陌生人,是与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一起从莫斯科来的,从我听到的只言片语得知,他打算在我们这里长久居住下去。这是公爵的委托人,来彼得堡处理公爵家族的一些早就由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管理的重要事务。他递给我一封公爵的信,补充说公爵小姐也想给我写信,直到最后一刻还保证说信一定会写,可还是让他两手空空走了,只是请他转告我,说她没什么可写的,信里什么都写不出来,说她浪费了整整五页纸,然后都撕成了碎片;最后说,必须重新成为朋友才能写信给对方。随后托他转告,向我保证很快就能与她见面。陌生的先生回答了我急不可耐的问题,说很快见面的消息是准确的,他们全家人很快就准备来彼得堡。听到这个消息,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自己紧锁在里面,泪流如雨。我打开公爵的信,公爵答应我很快就能与他和卡佳见面,并深情地祝贺我有那份才华;最后,他为我的未来祝福,并承诺做出安排。我哭着读这封信,但我甜蜜的泪水中混入了那样难以忍受的悲伤,以至于我记得当时为自己感到害怕——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

又过了好几天。在我的隔壁,先前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的文牍员曾住过的那间房里,新来的人现在每天上午在那工作,晚上也常常工作到午夜。他们经常把自己关在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的书房里一起工作。有一次,午饭后,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请我去一下她丈夫的书房,问他是否要和我们一起喝茶。书房里没找到任何人,我就想,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很快会进来,便站在那儿等着。墙上挂着他的肖像画。记得看见这幅肖像时,我打了个哆嗦,继而怀着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激动心情,开始端详它。它挂得相当高,此外光线又相当昏暗,于是我为了方便细看,便拉过一把椅子站在上面。我想寻找某种东西,就好像我希望为自己的怀疑找到解答一样,我记得,最先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肖像画的那双眼睛。我立时感到惊讶,因为我几乎从未见过这个人的眼睛:他总是把它们藏在眼镜后面。

当我还在童年时就不喜欢他的眼神,那是出于无法理解的、奇怪的偏见,但似乎这种偏见现在得到了证实。我的想象被调动起来。我突然觉得,这幅肖像画的眼睛难为情地背转开我犀利审视的目光,它们在竭力回避,眼里包含着谎言和欺骗。我觉得我猜得很准,不明白是怎样一种隐秘的喜悦在我内心回应了这一猜测。一声轻轻的叫喊挣脱出我的胸膛。这时我听到身后一阵窸窣声,我回头一看,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站在我面前,专注地看着我。我觉得他突然脸红了。我顿时面红耳赤,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您在干什么?”他严厉地问,“您怎么在这儿?”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稍稍恢复了一下,我勉强向他转达了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邀请。我不记得他对我说了什么,也不记得我是怎么离开书房的;但是,当我去见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时,我完全忘记了她所期待的回答,随口说他会来的。

“可你是怎么了,涅朵奇卡?”她问,“你整个脸都红了。瞧瞧你自己,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走得太快了……”我回答。

“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跟你说什么了?”她惶恐不安地打断我的话。

我没有回答。这时传来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的脚步声,我立刻走出了房间。我在巨大的愁苦中等了整整两个小时,终于有人来叫我去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那里。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沉默而又忧虑。当我进去的时候,她又快又好奇地看了看我,但立刻垂下眼睛。我觉得,某种尴尬的神情反映在她脸上。很快我就注意到她的心情很糟糕,说话很少,完全不看我。对Б.的关切询问,她只回答说头痛。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比任何时候都健谈,但只跟Б.说话。

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心不在焉地走到钢琴前。

“请为我们唱支歌吧。”Б.对我说。

“是啊,安涅塔,唱你那首新的咏叹调。”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说,好像她很高兴有了这个借口。我望了她一眼:她看着我,不安地期待着。

但我不善于克制自己。我没有走到钢琴前随便唱点儿什么,而是感到窘迫、困惑,不知如何推脱。最后,一阵懊恼支配了我,我断然拒绝了。

“你为什么不想唱歌?”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说。她颇具意味地望着我,同时又很快瞥了丈夫一眼。

这两种眼神使我失去了耐心。我从桌边站起身来,极度慌乱,但已不再掩饰了,出于某种焦躁和懊恼的尴尬情绪而颤抖着,火气十足地重复说,我不想,也不能唱,身体不舒服。说这些话时,我望着所有人的眼睛,但上帝知道我多么希望那一刻待在自己的房间,躲开所有人。

Б.很惊讶,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明显感到厌倦,一句话也没说。但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他忘记了一件事,看得出,他因错过了必要的时间而恼火,匆忙离开了房间,还预告说他可能会晚些时候来,但为防万一,他握了握Б.的手以示告别。

“您到底怎么了?”Б.问,“看您脸色确实病了。”

“是的,我不舒服,很不舒服。”我不耐烦地回答。

“的确,你脸色苍白,方才还那么红。”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说了一句,突然停了下来。

“够了!”我说,径直走到她面前,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可怜的人无法忍受我的目光,垂下眼睛,像做了错事一般,淡淡的红晕染上她苍白的脸颊。我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看了看我,带着并非假装的、天真的兴奋。“请原谅我今天是这么凶恶,这么坏的孩子,”我很有感情地对她说,“不过,真的,我生病了。可别生气,让我走吧。”

“我们都是孩子,”她羞怯地微笑着说,“而我也是孩子,比你还坏,比你坏多了,”她对着我的耳朵补充道,“再见,祝你健康。只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生我的气。”

“为什么生气?”我问,这天真的坦白令我惊讶。

“为什么?”她重复道,处于极度的窘迫之中,甚至好像她被自己吓到了,“为什么?哎,你知道我是什么样子的,涅朵奇卡。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再见!你比我聪明……我还不如小孩子。”

“好吧,够了。”我回答说,被深深感动了,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我再次吻了她一下,匆匆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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