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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点头道:“母后以前也经常说你爹爹快成仙了。”她说着又想起什么,语声稍顿,“不对,没准儿现在已经成仙了。”

    “那是,如今大明子民哪个不说我爹爹是神子转世,”朱厚照咧嘴笑道,“所以母后真是有眼光。”

    “其实我当时不是因为这个才嫁给你爹爹的。”

    “啊?”

    漪乔看着一旁摆着的霹雳琴,目光融为一汪温软春水,嘴角划过一抹微笑:“其实我当初是被你爹爹拐来的。”

    朱厚照瞪圆了眼睛,复又瘪嘴道:“我才不信,爹爹怎么会那么做。再说,母后和爹爹情笃若此,这怎么可能。”

    漪乔略挑眉道:“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你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和你爹爹更为亲近,我就跟你爹爹说,这是因为你还太小,分不清到底谁是善良的小白兔,谁是大尾巴狼。”

    朱厚照小声嘀咕道:“哪里小白兔了,母后可是经常凶我……哪有这么凶的兔子……”他说着说着,感受到母后投来的目光,连忙打住,干笑掩饰。

    “不过,”朱厚照回忆起往事,渐渐收了笑,“我还隐约记得我小的时候,爹爹下朝回来总会抱抱我,摸着我的头笑着问我乖不乖,领我去曾祖母那里时也总是把我抱上抱下的,舍不得让我多走路……后来我长大了开始出阁讲学,爹爹也总会忙里抽空去春坊看我……”朱厚照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了,渐渐哽不成声,最后禁不住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漪乔默然望着儿子。

    这一年来,她也是想起往事就哭,她一辈子的眼泪都要在这一年里流干了。

    可越是如此,她的心智就越是坚韧,她发誓她一定要撑到他回来。

    漪乔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毕竟母子俩抱头痛哭一场并没有什么用处,还会更加影响儿子的情绪,他明日要主持祐樘的周年祭礼,还要上朝。

    漪乔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背,轻叹道:“好了别哭了,母后不黑你爹爹就是了。”

    朱厚照红着一双眼睛看向自家母后,一脸怔忡。

    漪乔拿出一条帕子,一面轻轻帮他擦泪一面道:“你平时都跟只猴子似的蹿上蹿下,这呆呼呼的样子还真是少见。昨日端午才和荣荣来瞧过,其实今日不必再跑来一趟的。明日虽是你爹爹小祥,但母后也没那么脆弱,你如今身份不同,忙好国事才是正经。好了,你方才不是一进门就嚷着要去拜你爹爹么?走吧,看完你爹爹你就快些回宫去。”

    朱厚照看着母后满面的关切之色,鼻子又是一酸,但他怕母后担忧又怕惹得母后也跟着掉泪,便勉强逼回泪意,带着鼻腔问道:“我方才怎么都没瞧见祠堂灵堂之类的地方?”

    “因为我就没布置。”

    朱厚照一愣,又问道:“那爹爹的牌位在哪里?”

    “没有牌位。”

    “什么?!”朱厚照惊道,“母后没有给爹爹立牌位?!”

    “很奇怪么?”

    “那我去哪里祭拜爹爹?”

    漪乔转身往外走:“随我来。”

    她一路将儿子领到她住的那处厢房,朝里面指了指,道:“就这里。”

    朱厚照顺着她所指的方向走过去,就瞧见自家爹爹的遗体正安静地躺在次间里的一张紫檀架子床上。

    “这……这是……”

    漪乔知道他想问什么,道:“这处厢房是我的起居室,我平日里就在这里安置。”

    朱厚照惊得目瞪口呆,半晌之后才结巴道:“母后……母后一直都把爹爹放在自己床上?”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又没对他做什么,放在这里只是为了在就寝时也能看到他。”

    “不是,儿子是想说……母后难道不……不害怕么?”

    “害怕什么,”漪乔走到床边坐下,仔细帮床上的人整了整衣袍,“诈尸么?我巴不得他诈尸。”

    朱厚照张了张嘴,一时竟无言以对。

    “好了,你去看看你爹爹吧,但是不要太久。”

    朱厚照只觉母后这可能是悲伤过度引起失心疯的前兆,深以为忧,但一时之间也不好说什么,便打算姑且先拜了爹爹再说。

    漪乔见儿子神情庄重地后退几步,仔细理了理衣冠,恭恭敬敬地敛襟屈膝,朝着床上静躺的人跪下,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头。她不想看这种场景,便无声出了房门。

    “爹爹,儿子来看你了,”朱厚照才说到这里便又禁不住泪湿眼眶,他觉得自己不该让爹爹看见自己哭,抹了抹泪才重新抬起头,又直了直后背,才道,“儿子先与爹爹说两件事,一是朝堂的近况,二是儿子近来的功课。”

    朱厚照拣着要紧的大致说了一番,末了道:“爹爹说的没错,爹爹的离去是儿子遇到的第一个坎儿,儿子会努力迈过去的。爹爹放心,儿子定会保我大明基业万世永昌。”

    他说话间面色微微沉冷:“鞑靼那边,儿子定要亲征,只是那帮臣子大约不会答应,儿子也还要再磨砺几年。爹爹只需耐心等待,等待儿子带着巴图蒙克项上人头凯旋的好消息。”

    “另外,还有一些关于母后的事情……”朱厚照面色为难,有些犹豫。

    一刻钟后。

    漪乔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折身回返。她进去的时候就瞧见儿子仍旧面床而跪,一脸坚定地说着什么,由于他将声音放得很低,她也没听清具体是什么。

    “与你爹爹说什么悄悄话呢,还怕我听到。”漪乔上前道。

    朱厚照又叩了三个头才起身,正要笑着掩饰过去,一扭头却看见随后进来的几个婆子抬着一大木桶热水就往里搬。

    他瞬间想到了什么,尴尬道:“儿子耽搁母后沐浴就寝了……那儿子就先……”

    “不是我要沐浴。”

    朱厚照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母后不会是要……”

    “没错,是给你爹爹擦身用的。”漪乔想的很简单,总不能这么久都不洗澡吧,何况他那么爱干净的人,到时候醒来当然要干干净净的才行,

    朱厚照不知道也不会理解自己母后的这种想法,他看着母后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只觉后背直冒冷气。

    他原本还想和母后商量一下把爹爹换个地方安置的事情,现在看来这根本没得商量。

    朱厚照觉得事情好像有些严重,开始认真琢磨要不要让太医来给母后看看。

    漪乔瞧着儿子忧心忡忡地离去,大概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可她不会解释也不能解释。

    她回想起墨意今日看她的眼神,觉着他大概也认为她有点疯了。

    那些厮役、婢女、婆子,虽然对她言听计从也从不多嘴,但他们估计也觉得她脑子有毛病。

    他们应该都认为她疯了。

    可那又如何呢,她知道自己是正常的就行了。到时候他们自会知道,她是对的。

    漪乔打心眼里不想让别人看着祐樘沐浴,以前她都会特意吩咐女官和宫女们备好一应盥沐用具后就退出去待命,必要时再入内服侍或者由内侍代劳。再或者,她若是其时还没有睡下,会亲自过去侍应。

    所以眼下,漪乔也是亲力亲为。虽然她转念想想,把这差事交给其他人,估计还会把他们吓得不轻,但她仍旧是抱着护食的心,并且没有任何害怕的觉悟。

    即使真是尸体,她也不允许别人窥视。

    为祐樘擦完身换好衣裳,她自己也盥栉停当,她已经疲累不堪。

    躺在床上,她觉得有些闷热,又起身开了窗,这才重回床上。

    正要躺下,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偏过头去看他。

    明日就是他的周年祭,已经过去快一年了。

    又快到五月初七了。

    这个日子已经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她一想到初七临近心里就发慌,所以一直刻意不去想。照儿昨日才带着荣荣和她一起过了端午,今日就又跑来看她,大约也是怕她胡思乱想。

    漪乔转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只觉恍惚不已。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她正提心吊胆地守在祐樘床前。他当时出血不止,她怎么擦都擦不完,吓得她手抖不已。后来他的血终于止住,她以为情况转好,却没成想一切都是枉然。

    那她现在做的这些呢……

    漪乔无意识地扣紧手指。

    肯定会有用的。

    她俯身抚了抚他的脸颊,只觉触手冰冷。

    今年的这个夏天虽也炎热,但比去年好得多。去年的这个时候简直热得诡异,要把人烤化了似的,她一个健健康康的都受不了,何况祐樘当时正饱受热症之苦,内热外热之下,他弥留的那几日,大概如同身处炼狱。

    身灼不能退热,饮水不能止渴,心悸进而绞痛,他是生生被热症折磨死的。

    漪乔的手指在他眉眼间流连片刻,静静凝视着他。

    他如今浑身冰冷,大约再不会怕热了。

    漪乔伏在他颈窝间,与他十指交扣,轻声呢喃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背至最后,“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两句尚未落声,她就觉得喉间哽得慌。稍稍一动,才发觉眼角有泪溢出。

    她起身飞快地擦了泪,握着他的手,缓了缓才出声道:“我今日去看了蓟门烟树,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好看的……你回头再带我去看一遍好不好?”

    她拉着他,开始给他讲述今日外出的见闻。只是她原本就因为血祭伤了元气,今日又累了一天,一直到现在才消停下来,和他说着话她就趴在他身边睡着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从噩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又没了睡意。

    枯坐了半天,一直没听着钟鼓楼的报时,她才混混沌沌地想起因为今日是他的忌辰,所以今晨是不鸣钟鼓的。

    这已经不知是她第几次被噩梦惊醒了。自他走后,她就总做噩梦,一遍遍梦见他被病痛折磨而死的场景,一遍遍重历当时的恐慌绝望。

    她之所以还没有被这种煎熬折腾得精神失常,也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有盼头。

    人活着总是需要些希望的。

    漪乔望着泛起鱼肚白的东方天际,在心中默祷。

    日子像水一样流过。

    宫外的生活自由很多,想出门随时都可以,不出门时还能养养花喂喂鱼。原本应当惬意不已,但漪乔还是觉得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那一日后不久,照儿说她气色太差,非要让她入宫瞧太医。漪乔想着反正她现在确实需要调养,就答应下来。

    再次入宫,她发现那些昔日伺候她的老人儿全被换掉了。她自然知道这是儿子为了不露馅儿刻意为之,但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询问之下,得知儿子已经做了妥善的安置,对她们尽皆厚待,这才安心些。

    因为祐樘那场要命的大病,她已经对太医院其他太医失去了信任,因此点名要汪机师徒来请脉。

    但不曾想,汪机已经致仕离京了。从陈桷口中,漪乔得知了个中缘由。

    原来,虽然已经时隔一年,但汪机一直对先帝之死耿耿于怀。原本明明治好过无数次的病,这一回却没能医好,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病者死在面前而无能为力,这对于活人无数的汪机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他实在无法接受,始终自责不已。因此,在搜集好所需医典之后,汪机便不顾众人挽留,在不久前请辞返乡,回祁门发愤著书,专心研究医道。

    “微臣原本也要随家师回祁门,但家师说让微臣再在太医院历练几年,”陈桷低头道,“家师还交代,要微臣尽心为娘娘办事,保娘娘安康。如此,也好稍稍报偿娘娘与先帝的知遇之恩。”

    漪乔心里五味杂陈,感喟道:“汪先生其实不必自责的,此事不怪他。相反的,我还要感谢他,他帮了我不少忙了。”

    陈桷正要客气几句,又听她继续道:“还有阁下。二位的尽心尽力我都看在眼里,一直感怀在心的。”她每每想起当初在百泉书院的经历,就禁不住庆幸自己能慧眼识珠。

    陈桷见她如此客气,一时惶恐不已,赶忙跪地道:“微臣……”

    “好了,不用跪来跪去了,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漪乔挥手示意他起身,轻叹一声,“帮我开几个调理身子的方子。”

    陈桷觉得有点奇怪,娘娘也不问诊脉的结果直接这样吩咐是什么意思?

    漪乔见他愣着不动,不禁问道:“怎么了?我的身子难道出了什么问题?”

    “没有没有,娘娘就是身子虚,元气不足,”陈桷犹豫着道,“微臣只是……”

    “奇怪我为什么直接让你开方子是吧?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当然最清楚,”漪乔想了想,又交代道,“再写一些各个时令宜食的补品,写好之后不要拿去御药房,直接给我。”

    陈桷心中疑惑,但也不好询问缘由,只应声照做。

    漪乔的身体一直都很好,除了孕期以外,她基本不会刻意进补。何况宫中御膳本就精致又丰富,不需要额外增进营养。但是眼下,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渐渐虚弱下来,不多加调养,她都担心自己撑不到明年。

    看过蓟门烟树后,燕京十景里还有一半没有看,她查好了路线排好了时间后,就趁着她每次血祭完歇得差不多了,一一看去。然后回来之后,她再一一讲给祐樘听。

    她有时候会趁着外出,再拐到别处去。所以,她也会时常与他说起什刹海的湖水,楼桑村的桑树,香山寺的红叶,白云观的丘处机像,玉泉山的裂帛湖,或者画眉山的温泉。

    画眉山风光秀美,山北的温泉更是一绝,她琢磨着回头一定要拉着他一起去泡泡温泉才好。

    她开始去更多的地方,发掘更多的景致,也按照他遗书中所说,代他去领略这个世界。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漪乔每回与他说完外出的见闻,都不忘强调一句,“我可不要一直代你去看。”

    “我要你跟我一起去看。”她俯在他身侧咬耳朵道。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身体一日弱似一日,到腊月的时候,已经几乎经不起出门的折腾。但她的身体越来越差,精神状况却越来越好。原因很简单,只差三个月她就熬到头了。

    不能出门,她就索性呆在房里练琴打谱子,反正外头天寒地冻的,她也乐得在暖融融的室内窝着。

    腊八节这日,她正打着谱子,就有婢女通传说云公子到访。她略有些意外,随即吩咐将人请进来,又低头继续手头的事。

    自从大半年前他找过她那次之后,他也只来过两三次,每回来都不过和她讨论一下著书中遇到的问题,没有再提过阻止她血祭的事。只是今日腊八,他应该比较忙才是,突然过来倒让她有些惊讶。

    墨意进来时,身后跟了两名小厮,小厮怀里各抱着一个书箧。墨意吩咐将书箧放下,便命两人出去候着。

    “这里面装的,都是你写的手稿?”漪乔看着那两个大书箧,微微吃惊道。

    “嗯,不过有些东西只是随手写来的,不一定能用得上。”

    漪乔正要问他到底又写了多少,抬头便瞧见他略有些为难地站着。她瞧了瞧他身上毛绒丰厚的紫貂裘和额头上沁出的细汗,瞬间明白了什么,淡笑道:“这屋里头似乎是太暖和了些,你随意便好,不必拘泥。”

    墨意笑笑,除下身上的貂裘,道:“外头冷得伸不出手,你这屋里倒是暖如阳春。”

    “我今年格外怕冷,一早就让他们烧了地火龙,又搬了两个大熏炉来,所以尤其暖和。”

    墨意从她话里嗅出不对劲,神色微滞,遂将她打量一番,面上的淡笑当下敛去,面色沉肃道:“你还不打算停么?”

    漪乔知道他在说什么,一面拨按琴弦,一面道:“你知道我不会放弃的。”

    “你有没有瞧过你的气色有多差?”

    “我知道。不过我一直在调养进补,照儿还时常让太医给我诊脉,没事的。”

    “我每回见你都觉得你又羸弱一分,如此下去,你不怕你有个好歹么?”

    “没事,我身体底子好。”

    “底子好也经不起你这样折腾吧!”墨意有些气恼,面色微冷,紧紧盯着她,“我听说你许久没出过门了,是不是也是被身体所累?”

    “这数九寒天的,出门也是挨冻,呆在屋里不是挺好。”

    墨意见她根本不以为意,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无奈。她的脾气也是倔得很,他知道他再如何说都没用,但眼见着她为一件虚无缥缈的事这样罔顾自己的身体,他实在担忧不已。

    五月份找过她知道她在做什么之后,他就去了碧云寺找方丈慧宁询问事情的始末。只是慧宁似乎有所顾忌,不愿和盘托出,只一再担保漪乔没有受骗,让他稍安勿躁。他后来查到了道士青霜,那道士也说有些事还是不说为好,但嘱咐他明年三月的时候多注意漪乔那边的动静。

    他还是不太能相信这世间真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法,他只希望漪乔能早点想明白。他以为时间长一些她就能淡了这份心思,所以中间一直没再劝过她,没想到大半年过去,她仍是油盐不进。

    漪乔见他一副又气又无奈的样子站着看她,示意他落座,道:“坐吧。我现在每日呆在屋子里打谱子也是悠闲得很,我觉着我的琴艺又精进了不少。”

    墨意无奈坐下,见她一边调试琴弦一边道:“我入宫前临时抱佛脚学过一点琴艺,但也只学了点皮毛,入宫后慢慢又想捡起来再学。没法子,他的琴弹得太好,我不多学点都不好意思。”

    墨意听了听音色,看了一眼她面前摆的琴,道:“这琴造得古朴雅致,音色也透润澄澈,想来是把价值不菲的名琴。”

    漪乔听他如此夸赞霹雳,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道:“这是他给我的生辰礼,他说这是一把古琴,起码有上百年的历史。”

    漪乔说话间,婢女呈来一碗腊八粥。她看了墨意一眼,命婢女又端来了一份。

    “这腊八粥是按照宫里的做法熬出来的,”漪乔用目光指了指他面前的那碗粥,“这里头的红枣是我早先几日就命厨房槌破泡汤备好的,特别软。粥里还加了粳米、白米、菱米跟核桃仁,滋味很好的。”

    墨意舀起羹匙尝了一口,点头道:“是不错。”顿了顿,又道,“我之前在江南暂居的时候,见苏杭那边有腊八祭万回的殊俗,小乔知道么?”

    漪乔摇摇头:“不知道。”

    “我见你偏爱南方的食物,以为你曾在南方住过,”他说话间目光梭巡一圈,“今日大小也是个节,你这里怎么连个节气儿都没有,外头可到处都在跳灶王、击年鼓呢。这都年尾了,你是不是该布置布置。”

    “我一个人还折腾什么,何况我现在压根儿不想过什么节,”她轻叹一声,又笑了笑,“不过快过年了倒是挺好的,过了年,一开春儿,我就功德圆满了。”

    只是,她心底期待渐增的同时,紧张感也随之膨胀。

    她看墨意脸色又变得不好看,觉得还是不要说这个为好,遂转了话茬:“你现在写了多少?之前不见你带半片手稿来,这回可好,一下子抱来这么多。”

    墨意起身将两个书箧抱到炕桌上,又分别打开:“一共十几本,估摸着得有四五十万字。我说了,整理好了再让你帮我看。”

    漪乔惊佩不已,道:“这得多大的毅力才能写就这么多,何况你平日里那么忙,能用来著书的时间很有限吧。”

    “只要想做,总能偷闲的。”

    漪乔喝掉手中羹匙里的粥,起身翻看。

    “小乔之前问我书名,我回去后觉得也是该把书名定下来了,”墨意道,“我想了很久,最终拟定的书名是《新集通证古今算学宝鉴》。”

    正自翻看手稿的漪乔差点一口粥喷出来。

    墨意见她那样的反应,不禁道:“有何不妥么?小乔是不是觉得这书名太长了?”

    漪乔被呛得满面通红,连咳了好几下才缓过来。她再次抬起头时,用一种看怪物一样的目光盯着他,直到他被看得尴尬不已进而出声提醒,她才如梦初醒。

    漪乔迅速去书箧里翻找,最后拿出手稿的第一本,看了看上头的署名,面上的震惊之色久久不散。

    “有哪里不对么?”墨意有些一头雾水。

    “你之前好像和我说过,文素是你过去取的表字?”

    “嗯,很久以前取的,都没几个人知道。”

    漪乔瞧着他的目光越加惊奇。

    七年前那个上元夜,他拿着初稿给她看的时候,她正吃着祐樘的醋,满心里想的都是他怎么还没来,瞧见这个奇怪的署名也只是问了一句,没有多想。

    而今听到了书名再去看,心中却是惊叹不已。

    “你只打算署名文素么?”漪乔追问道。

    墨意愣了愣,道:“自然不是,只一个文素放着有些奇怪,我最终会冠以王氏,王是先妣的姓氏。”

    漪乔一怔:“先妣?令堂……”

    墨意神色黯淡,复又笑笑:“不说这个。小乔还没说方才到底为何那般惊愕。”

    漪乔直觉她触到了他的伤心事,暗道不该。不过他的问题,她却不知要如何回答他。难道要她告诉他,她在五百多年后就已经膜拜过他了么?

    《新集通证古今算学宝鉴》,应用数学巨著,明代数学最高水平的代表作,在开方、解高次方程、微积分等方面的诸多发现,都领先于包括牛顿在内的外国科学家、数学家上百年。此书内容详实可贵,有对当时数学研究有去伪存真、补缺续断、正本清源之功。此外,因题例丰富,该书还是研究弘治、正德年间历史和经济的珍贵资料。

    只是这样一部巨著却命途坎坷,险成腐尘,明珠蒙尘四百多年,直至二十世纪传世抄本才被发现。而由于该书博大精深又发现较晚,研究工作尚不透彻,该书仍旧是一部尚待深挖的巨大宝藏。

    漪乔喜欢看书喜欢历史,无意间看到了这本书的资料,当时便感叹不已。

    研究成果可与牛顿媲美却又早牛顿一二百年,这样的人真是……

    “天才,”漪乔望着他,忍不住赞道,“你真是个天才!”

    墨意见她突然夸起他来,一时更觉疑惑。

    漪乔叹着气自语道:“算了,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我早知道你是个智商爆表的天才,只是从前不知道你是谁罢了。”

    来到这个时空之后,她觉得自己的智商一直在被碾压,尤其是被自家夫君碾压。其实不止智商,她简直处处都被他压,永无翻身之日。

    “对了,你为什么不署上自己的名字?”漪乔奇怪道。

    “文素便是我,这样署名也无甚不妥。”

    漪乔思忖了一下,道:“难道你是……怕人知道这是你写的?”

    墨意盯着书箧里的手稿,微微出神:“可以这样说。说起来,其实是因为……”他正欲说下去,余光瞥见外头似乎有人正往这边看。

    外间的游廊上,朱厚照赶忙将妹妹拉了回来。

    “别看了,会被发现的。”朱厚照压低声音道。

    “凭什么哥哥能看我就不能看!”朱秀荣撇撇嘴,也低声道。

    朱厚照轻咂了一下嘴,道:“哥哥有功夫啊,不会被发现。”他见妹妹别过头不理他,又忍不住问道,“你瞧见什么了?”

    “哼,哥哥不还是要问我,”朱秀荣得意了一下,又慢慢垮下小脸,“我看见母后一直神色奇怪地盯着那个人看……两个人还站着说话,可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朱厚照轻轻敲了妹妹脑袋一下,嗔道:“早说了让哥哥去看!我能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说着也不禁垮了脸,“我方才看见母后满面通红,还看着云伯伯发愣……不过他们后面说的话我虽然听到了,却不太懂诶。哎,怎么办,我跟爹爹说了要守好母后的。你说,母后不会真要给我们找个后爹吧?”

    朱秀荣瞪了兄长一眼:“你胡说什么呢!”

    “你方才不也担心这个嘛,”朱厚照转了转手里的袖炉,哈出一口白气,“我之前就遇见过他们站一起说话,当时就赶紧把母后支开了。我打听过了,这大半年,他还来过两三次呢。”

    朱秀荣又伸着脖子偏头往母后房间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后拉回视线,低声道:“他就是你说的云伯伯?”

    “对啊,云家的家主,一手包揽云家大权。京城人都奇怪他生得天人之姿又家财雄厚,却一直未娶。你知道为什么嘛?”

    “因为母后?”

    “是啊,”朱厚照撇嘴道,“哼,不过他再好也没有爹爹好!”

    “这是自然,爹爹最好啦,”朱秀荣见哥哥又开始愁眉苦脸,咧嘴笑道,“母后应该对他无意,没看母后对爹爹还是那么好嘛?”

    “说起这个,”朱厚照叹息一声,“我真觉得母后心智有些错乱。你不知道,我前几日来看母后的时候,发现母后竟还给爹爹盖着锦被。我问起来,母后说眼下天寒地冻的,总觉得爹爹会冷,你说吓不吓人?”

    “兴许只是因为……母后现在还不太能接受爹爹故去的事,”朱秀荣又想起爹爹驾崩时的场景,心里一阵难过,低下头道,“可能过阵子就好了。到时候再好好安葬爹爹。”

    朱厚照叹道:“只能这样耐心等着了。母后的气色还越发不好,可每回诊脉都查不出什么,只说身子虚,好生奇怪。”

    朱秀荣不想说这些伤感的事,岔题道:“哥哥说那云家家资甚丰,那他们家到底多有钱?”

    “富甲天下啊你想想,据说他们家的钱几辈子都使不完。”朱厚照啧啧道。

    朱秀荣朝兄长吐吐舌头,道:“瞧哥哥那一副财迷样,他富甲天下,哥哥可是富有四海。”

    “那能一样嘛?天下的钱又不都是我的,他家的钱也不是我的。”

    朱秀荣捂嘴笑笑,正想再打趣兄长几句,一偏头便惊得张了张嘴。

    朱厚照还沉浸在这个话题里,没有注意到异样,抱着袖炉贼兮兮地笑道:“你说,要是能把他们家的钱都搬到咱们家多好,到时候我想怎么打仗就怎么打仗……”

    朱秀荣用袖子掩着,使劲扯了对面的兄长一下,又飞快地给他使了个眼色。

    朱厚照霎时意识到了什么,回身一看,身后果然站了个人。

    他反应也极快,只愣了一瞬,神色便恢复自然,从容笑道:“云伯伯要走?”

    墨意暗道这个顺风顺水长大的少年虽然仍旧稚气未脱,但到底是他父亲一手培养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还没有,只是出来看看,”墨意神色也一如往常,当做方才什么也没听到,“我说外头似乎有人,你母后说我多心了,不过我心中疑惑,就索性来瞧瞧。”墨意目光稍转,看着他身边的人道,“这位是……令妹?”

    朱厚照笑道:“不错,正是舍妹。”

    朱秀荣礼节性地上前一步,落落福身见礼。

    墨意微微颔首,略略端量她一番。

    这少女披着一件银红羽缎对襟斗篷,才十二三岁便已经出落得海棠花一样娇娆,等再长大些,必是个仙姿佚貌的绝伦美人。她生得与她母亲十分肖似,举手投足间的那股端庄大方的气韵也颇为相像。然而大约是因为自小长在深宫,她虽依旧保持着天真烂漫的性子,但身上难免带着皇室公主那种从小就被训练好的谨严。

    小乔是不可被复刻的。墨意在心中默道。

    他们这边正寒暄见礼,漪乔从房中出来,一转头就看到照儿和荣荣一人抱着一个袖炉站着,当下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她走上前,看着兄妹俩,道:“你们站在外头作甚?”

    “我们……”兄妹俩对望一眼,好似瞬间串好了供,开始半真半假地接龙。

    “今日腊八,我们来看母后嘛。”荣荣道。

    照儿忙点头:“嗯嗯,然后我们得知母后正在会客,等了半晌有些坐不住,就想打探一下母后会客结束了没有。可婢子们不敢来搅扰母后……”

    荣荣小声道:“所以我就探头看了一眼……”

    “我觉着这样不太好,就把荣荣拉到一旁说还是再等等。”

    漪乔看着两人一唱一和,道:“那然后呢?”

    朱厚照十分机敏,立马道:“然后我们就站在这里讨论今晚在母后这里吃什么好,荣荣说想吃醋溜鲜鲫鱼,我说每年腊八宫里都有这道菜,应该换换,不如改成清炖羊肉。”

    漪乔只觉眼前这两个真是长成了人精。只是眼下也没必要揭破,便点头道:“下回别再这样了,外头多冷,小心冻着。”她顿了一下,淡笑道,“可惜母后如今身子不太好,不然可以亲自给你们下厨。”

    朱秀荣闻言心里伤感,仰头看着母后憔悴的面色,鼻子忽然泛酸,拉住母后的手道:“那母后何时能好起来?母后都病了好久了……”

    漪乔见女儿泪眼汪汪地看着她,金豆子不住往下掉,不由叹息一声,跟墨意打了声招呼,将荣荣拉回屋内哄去了。

    墨意满面忧色地目送漪乔回房,收回视线时,发现身边的少年正看着他,似乎欲言又止。

    “贤侄有话要说?”

    “小侄与舍妹方才说的都是玩笑话,云伯伯莫见怪。”

    “不碍事。”

    朱厚照踟蹰了一下,又道:“云伯伯会来抢母后么?”

    “何来抢一说?”

    “母后是爹爹的。”

    墨意沉默良久,回身欲走。

    朱厚照不罢休,道:“云伯伯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墨意没有回头,微垂眼帘道:“你认为我和你母后还有可能么?”言讫,举步回房。

    朱厚照微微怔忡,仍旧有些担忧,觉着还是留心着好。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已经渐渐无暇顾及这件事了。

    漪乔的身体正在迅速衰败。

    腊月末的时候她的状况已经十分令人担忧,等过了大年初一,朱厚照再来看望她时,被她惨无人色的脸吓了一跳。好歹喝药进补十来日,眼看着要好一些,等快到下旬时情况便又转坏。

    母后这样在反复中逐渐恶化的状况,让朱厚照想起了当初的爹爹,越想越怕。可看了多少大夫都说母后没有生病。人都成这样了却连原因都查不出,朱厚照忧心如捣,却又束手无策。

    这个冬季似乎异常难熬,天气严寒,心里也是严寒。

    在炙焚人心的煎熬中,滴水成冰的严冬渐渐走向尾声。温柔的景风换了砭骨的朔风,吹开了沉睡一冬的花苞,一时间整个京师杏花飞雪,桃花弥雾。

    正德二年的春天如期而至。

    漪乔不知是否凑巧,今年恰巧闰正月,所以期满之日跑到了二月。而因为大小月的影响,第三百日是在二月初五。也就是说,她二月初六就能看到结果。

    二月初六是他们当初大婚的亲迎日。

    她激动之下以为自己算错了,重新算了好几回,结果还是一样。

    这似乎是个好兆头啊,漪乔兴奋地想。

    虽然跌入闰正月之后,她就几乎卧床不能起,但她的精神却是越发高涨。只是她现在身体实在太差,闰正月十五的那次血祭之后她直接昏死过去,醒来后又水米难进,在床上整整躺了半个月才稍缓过来一些,她有些担心她会熬不过最后一次。

    二月初一那日她一直都在担忧,后来索性在临近子时正的时候命几个婢女在外头等着,吩咐说若是她两刻钟之后没有走出来,就赶快进来。

    血祭开始后一刻钟,她已经感到眼前阵阵发黑,双腿发软,随时都要倒地。她心里不断想着再坚持一下她就可以再见到他了,以此鼓励自己。

    最后半刻钟的时候,她只觉两耳嗡鸣的厉害,浑身都使不出力气,身体虚得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必须一直扶着祭台才能勉强撑着不倒下。

    然而意识还是在一点点抽离,她拼命想集中精力却怎样都不能够。她怕自己这样即使是拼死撑着完成,效果也会打折扣,思及此,她当下又抽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上划出一道大口子。

    剧烈的疼痛刺激下,她终于稍稍清醒了些。

    仪式结束的瞬间,她霎时感到如释重负。本想拿起玉石给他重新戴好,然而她所有的气力都已经被榨干,此刻再也支撑不了,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她再次醒来时,发现照儿和荣荣一言不发地坐在她身旁,而窗外一片黑沉。

    漪乔觉得厮役婢女们不可能大半夜跑进宫去报信,遂奇怪道:“这大晚上的,你们怎么来了?”然而她一张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几乎低弱不可闻。

    照儿和荣荣见她醒来,先是一喜,随即见她要起身又连忙按住她:“母后都昏迷好几日了,快躺好。”

    漪乔心中一惊,不顾阻拦坐起来,喘了口气,急问道:“我昏迷几天了?”

    “四天。”

    漪乔暗暗算了算,虚弱笑道:“时间正好。现在什么时辰?”

    “亥时一刻。”

    漪乔面上的笑意晕开,当即就要下床,急切道:“你们爹爹呢?快扶我去看看。”

    她吃了那么多苦头,企盼的那个日子终于到来了!

    照儿和荣荣极力劝阻下未果,只好一左一右把她扶了过去。

    漪乔又是期待又是紧张,也没心思吃东西,只喝了点水就开始守着等。

    临近子时的时候,她觉得她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

    她的左手还包扎着,就用右手握住他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声音低弱道:“再过一会儿就是我们成亲二十年的纪念日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庆祝才好?”她说着,又忍不住微微一笑,“真是快,都二十年了啊,可是我觉着好像昨天才大婚一样。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她现在体弱至极,说完这么几句话就有些累,歇了歇,又禁不住心内的紧张,再次拉紧他一分。

    更漏声声,子时至。

    漪乔面上的紧张渐渐为僵硬取代,因为他的手还是冷的,眼睛也仍然紧闭着。她不死心,又赶忙去查探他的鼻息和心跳,发现他仍旧没有任何生命体征。

    她心里一沉,但随即又觉着大约要等到子时正,于是按耐下心中肆虐的不安,继续等待。

    子时正,他依旧毫无变化。漪乔又想,大概要等到丑时。

    就这样一直等,等到了东方欲晓。

    漪乔呆愣愣地看着面前冰冷的遗体,突然紧拽着他的手臂摇晃了几下,失神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呢,你告诉我怎么会这样呢……天都亮了,你为什么还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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