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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芳从新撸了下思路,目标很明确,保证商户们的利益。手段则为与长江沿线各路人马谈判。安徽浙江好说,勉强算是朝廷的地盘,如此几个省勾结盘剥商人之事,陈凤宁是行家。不过是派人跟二省布政使商议分成,层层施压,金字塔顶尖把散户的肥肉全拢在自家锅里顿了,因肉太肥容易吃饱,便少割点子肉,图个源源不断。

    若说让各省布政使衙门的人如何励精图治,都是难的。并非他们没有理想,都是读着圣人言一路科举上来做的官,初时谁不想先天下之忧而忧,混个文正公带入棺材。然而入了仕途,年轻时的棱角就磨的一干二净。当然也有固守道义的,但那般人决计爬不到正二品的封疆大吏。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做官要么能实现政治抱负,要么能实现满嘴流油。因此圣明天子才可能造就满地君子,当今圣上那小肚鸡肠贪欲狂盛的主儿,手底下也只能是肥肠满脑的蛀虫。庭芳无力改变现状,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反向思维亦然。对一个庞大的利益群体,只能学蚂蚁四处打洞,打松他的结构后,看能否一脚踹塌了他们。第一步,还得狼狈为奸。

    事分重要紧急,亦分困难容易。经济发展都是紧急的,自然得先朝容易的下手。理清楚思路,庭芳写了封短信使人送与陈凤宁告之此事,先解决邻省,盘剥少一分是一分。要紧是态度,商户看到了她的诚意,即使没能一口吃成胖子,大伙儿对江西有了信心,许多事便好办了。

    共事时间长了,陈凤宁渐渐了解到他的外孙女实乃女中豪杰志向远大。一个女人,最高封爵除了皇后皇妃,便是公主了。庭芳已是郡主,以其夫妻功绩,封个公主倒比封徐景昌为异姓王划算的多。可是看她行事,隐隐察觉她竟是对此等身份不屑一顾。看完信件,陈凤宁知道庭芳不来当面与他谈,一则是事儿简单,二则是定然没空。为了经济绞尽脑汁,陈凤宁不由的联想到了管仲。从王田制,到放开盐铁专营招商引资,再到废商税鼓励经商,完全颠覆了政体结构。历代变革中,如此动作的,不去想也罢了,掰着指头数一数,如雷贯耳的就有管仲、商鞅、王莽、隋炀帝杨广、王安石、张居正。老百姓不大知道的就不提了。看看这些名字,至少都是丞相!陈凤宁默默望天,就不明白他的亲家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孙女。

    叶家的孩子们陈凤宁不大熟,然而叶阁老活着的时候,两位幼时好友时常通信,不独说朝政,亦有家常。叶家长孙懦弱,陈家长孙陈谦则极有大哥风范,固两位彼此炫耀的时候,叶阁老除了拿熊孩子陈恭做嘲讽,便只能拿庭芳杠陈谦。当时他还当叶阁老实在后继无人,拿着个有歪才的庭芳找回面子。到今日才知道,娘的这孙女真能完胜陈谦!陈凤宁死活想不明白,叶阁老为何把心力都放在培养孙女上,同样的心力培养男孩儿,便是天资差些也是有效的。女孩儿不能继承政治资本,拿来联姻是不错,偏偏嫁的是徐景昌。陈凤宁揉着额角,恨不能把叶阁老从棺材里摇醒,以解自身之疑惑。

    古今往来,有野心的女人不少。武后不提了,公主篡位的,太后垂帘的,都不稀奇。就是没有一个风格如庭芳的!她要是奔着当皇后去,陈凤宁能理解。柴皇后胸怀天下,撺掇着夫君造反,结束了五代十国的动乱,史上无有不赞。可是庭芳分明是奔着丞相去的!她是真不打算篡位,但她是真想做变法!且变的是前无古人之法。宋朝再重商,那也没敢把酿酒放开!宋朝的经济再繁荣,盐铁还是牢牢扣在朝廷手中。但若要说她只管赚钱,那王田制又是怎么回事?陈凤宁现在凶残外孙女手底下混,半点银子不敢伸手,生怕她老人家来个大义灭亲。杀鸡儆猴效果有限,杀猴儆鸡那就精彩了。他才不想做被宰的猴子。钱财积累足够,不贪便不贪吧。可那王田始终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不是没试过旁的路子,不让田产私有对吧?他做生意行不行?趁着福王没登基,庭芳祸害不到山东,先把生意架子搭起来。才试探一句,庭芳已卡死官员不得经商的话头。陈凤宁差点气的一口老血喷出。千里当官首要为了权势,但拿了权势后呢?不是每个人都有政治抱负的好么!当然官员欺上瞒下的法子多了,禁绝是不能的,多少是麻烦,哪有直接拿着土地收租子爽快。

    陈凤宁深深叹口气,认命的提笔写信与安徽浙江的同僚。赶上个如此外孙女,简直前世不修。撂挑子福王能弄死他,便是有了从龙之功,福王也不会过于重用陈家,无它,均衡而已。朝堂肥肉只有那么多块,不可能都给了叶氏一系。朝堂不是家产,诸子均分立刻一盘散沙,因老百姓多目光短浅,太重私利。福王若胆敢把叶氏一系分散在角角落落,一帮老于官场的人并他们养出来的孩子,立刻就能抱团蚕食别派势力。因此正常的帝王定然是重用徐景昌,同时重用赵总兵制衡。文官方面,严鸿信本就是江西人,为了安抚江南,袁阁老恐怕有一席之地。论功行赏,叶俊德会调回京城,他的儿子至少有一个入京,孙辈则赏功名。

    抬了叶家必定压陈家,然而叶庭芳的功绩不容抹杀,那么绝不可能压着叶家抬陈家。陈凤宁早看透了此点,才懒洋洋的不愿尽全力。他知道,便是他怠工,庭芳也奈何不得,哪怕为了在朝中插钉子,所给的待遇也不会少。反而是拼尽全力,所得与怠工无二,加之将来的政策格局,陈凤宁纯属不敢拆台,而非不想。文武双全之可怖,全然不在于多聪明多有才,而在于她能同时拥有两方思维。换言之,他胆敢暗地里使绊子,庭芳的武将风范能立刻冒出头来,砍了他镇军纪。庭芳没有过分恐吓过陈凤宁,但一个对自己都那么狠的女人,都能相信她的仁慈,陈凤宁早在朝堂斗争中死八百回了。

    陈凤宁憋屈的不知何去何从,面上言听计从,私底下想了无数法子。然而他在庭芳眼皮子底下,离中枢又太远,现抬另一队旗帜都不能。苦笑,老叶,我只能对你的孙女儿认命了么?若你在世,见她如此行事,又当如何?天下王田,被损利益者无数,历代变法并其党羽,没几个有好下场。若叶家不曾零落,叶庭芳敢堵上全家族的性命么?圣上啊圣上,你可知你一时昏聩,逼出了个煞神么?

    郁闷堵塞着陈凤宁的五脏六腑,无处诉说。不管是老妻还是幕僚,恐怕都看不到庭芳的目标。王安石之后,便是狂如张居正,也只敢启用“祖宗家法”。已经有多少年无人胆大包天?何况还是个女人。只怕他说出来,众人都要耻笑他杞人忧天。庭芳所施展的计策,熟读史书的人尽数能找到影子。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她聪明些罢了。可陈凤宁分明感觉到她有不同,说不上来,却是不会怀疑自己的直觉。

    桌上的信件慢慢晾干,陈凤宁把信塞进信封。书房很安静,江西飞速发展,人才紧缺到难以形容的地步,得用的幕僚与属官都异常忙碌。因此陈凤宁除去开会,绝大多数时间只能独处,与过去的前呼后拥形成鲜明的对比。江西地界上,他的权威在丧失,渐渐的移到了庭芳处。如果说一开始祖孙二人只是政见略有不同,到今日已成利益之争。

    陈家人几代的积累奋斗,他自己历经艰辛,才得的封疆大吏,轻轻巧巧的落入旁人手中。那个人还不是自己的孩子,陈凤宁心中的愤懑愈积愈重。若说□□还能忍,王田则是决计不能忍了。陈凤宁睁开属于老人的混浊双眼,他可以退,但不能让庭芳真的断绝了子孙的前途与钱途。

    江西诸人各怀鬼胎,旧的利益集团覆灭,必然留下空洞,以待填补。这些空缺都掌握在庭芳手里,才使得庭芳门前车水马龙。陈凤宁对庭芳毫无反抗之力,但庭芳亦非无敌。

    庭芳是江西的土皇帝,在江西的地界上为所欲为。但将来呢?每一个圣上都想天下王田,可做不到。他害怕的不就是庭芳也许能做到么?

    皇权的支持与丞相的手腕二者结合才可实现屠尽天下豪强的王田,若福王不支持庭芳了呢?

    磨墨,提笔。陈凤宁又写了一封长信。身处官场,他不可能单打独斗。他在中枢必有势力,最大的靠山叶阁老亡故,但亲朋故旧遍布天下。绕几个弯,总能寻到靠近福王的机会。

    拥有兵权与手腕的庭芳,真的不会反么?福王真的一点都不疑惑么?便是福王天真如此,三人成虎,他的目的总会达到。卸磨杀驴才是帝王的心胸。在卸磨杀驴的过程中,他作为缓冲与迷惑,必被重用。一经上位得到了中枢的权利,许多事就不是由人摆布,而是可摆布他人。一举双得!

    忽然,陈凤宁轻轻笑了一声,四丫头,你还是太嫩了!

    商业与农业最大的区别,便是不可闭门造车。如果命好生在交通枢纽,那是天上掉金元宝;如果命不好落在犄角旮旯,想要发展就得付出很多心血。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各类粮食、棉花、蚕丝甚至酒都在此间交易。庭芳此刻去谈生意已是有些晚了,幸而今岁也不曾有多少出息,主要为的还是来年。

    出差的事儿已经有些久远,上回还是去大同,陈氏替她收拾的行礼。如今有几个能干的丫头,倒无需她操心琐事,现要考虑的是带谁去江苏。水路上有徐家临时组建的队伍和商户自发形成的武装团,水匪不大愿意招惹这种成规模的,投入产出比很不划算,但保不齐就有饿极了或眼瞎的新手,乱拳打死老师傅,没处说理去。因此比起行李,显然人手更加重要。

    徐景昌提议道:“君姑娘与你同去,她虽生的有些黑,梳了妇人的发髻,旁人只当你有个脸黑的仆妇。寻常人不大防备妇人,她又机敏,出门在外很是得力。”

    翠荣忙道:“郡主,带上我去。”

    徐景昌抬手阻止:“不要带丫头。”

    翠荣怔了下,庭芳却是听明白了,郑重的点点头。出门在外小心为上,万一有事,身边有丫头,舍了有些不忍,不舍全是累赘。想了想道:“一省卫所那么许多,一日多少有二三十桩事,周毅怕走不开。借个人与我带走,双拳难敌四掌,便是我与子墨乃绝世高人,来二百人累也累死我们了。”

    徐景昌道:“自然,还得带上亲卫。我让王虎挑四百骑兵,护送你来回。”

    庭芳道:“王虎亲自带队?用不着吧?能指挥四百人即可,不若带上游击将军杜正祥。”

    徐景昌道:“四百人不多,不是韩广兴与蒋赫时时有异动,恨不能叫你带上千把号人去。你身份不同,江西的桩桩件件都要你过手,将来或还有天下事需你操劳。我知你必然要走这一趟,许多事旁人无法代劳。”说着伸手抚摸了下庭芳的脸颊,“我更想陪你去,护着你,哪怕有风险,生死相随亦不算惨烈了。”

    庭芳嗔道:“哪有你这般不管儿子的父亲。”

    徐景昌没有接茬,严肃的道:“我们已不可能一同出门了。你管政务,我管军务,二者合一自是更好,实在不行……”徐景昌深吸一口气,“乱世之中,不吉利的话不是藏着掖着便可混过。咱们俩不能被一锅端了,至少得有一个活着才可保证政令的延续。除了呆在南昌内,我走你留,你走我留,别无选择。”

    庭芳点头表示明白,就如帝王御驾亲征绝少带上太子一样,最高指挥得有备选,否则人心惶惶,好事都能办坏,何况刀尖上跳舞之时。徐景昌思虑越发周全,已非吴下阿蒙。庭芳有些难以形容的情绪,她的师兄长大了啊。

    “此去淮扬……”徐景昌顿了顿,道,“沿途情景得细细察访。知德全不懂军事,只能看看民政。将来我们北上,借你的眼瞧瞧,到时与我一些高见。”

    庭芳道:“我们与江苏必有一战,长江下游得牢牢握在手心,否则你前头出兵,后头被人截了补给线路,顺利也就罢了,途中遇见起义军打得一二月,朝廷可养不起。”

    徐景昌道:“也不能把后方留在孤岛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江西便是我们的青山,不到控制长江时,殿下再着急,我们都是不能动的。”

    “所以我与刘永年,谈的也就是明年的生意。”庭芳无奈的道,“后年就得打了。”

    徐景昌笑道:“不尽然,也不只见刘永年一人。他倒下了,种棉花的依旧种棉花,养蚕桑的依旧养蚕桑,再乱的世道都少不了商贾的踪影,你前日与任先生讨论的想法我看就很好。将来大一统时,顶好的引着百姓各施所长,各地景况不一,所产皆不同。许多东西远处运了来,比本地自产还便宜,商户逐利,四处奔波,所到之处那些个提供衣食住行的立刻就盘活了。”

    庭芳道:“何止,马帮、船队生意好,他们天南海北的来,所赚之前捎回家去,还能刺激当地经济。天下皆为一盘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好的事儿传得快,好的事儿也不慢。我可还指着有朝一日王田里连三成都不要,种田的无需缴税呢。”

    徐景昌问:“能做到么?”

    庭芳道:“不知,试试吧。有那一天也是咱们老了之后了。”所有的工业文明都饱含了血腥,工业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他的最初发展离不开农业的哺育。后世常有人管中窥豹的去说只有中国女性自杀率高于男性,中国如何如何歧视女性。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之前为了工业发展,农民牺牲良多,最累是他们,最苦也是他们。当年不知有多少人对吃国家粮的工人羡慕嫉妒恨,就是因为工人虽劳累,所获却比农民多的多。那种极端的压力下,相对弱势的女性所承受的就更残酷。后来的新农合与农村社保,都是国家对之前牺牲的补偿。那是精英成群的兔子团伙,尚且只能先用农业保工业,庭芳是不得不对着答案抄,因为没有更好的路了。

    徐景昌把庭芳揉入怀中,手臂不知不觉的用力收紧,似有千言万语想倾诉,又似无话可说。庭芳回抱住徐景昌,离愁别绪无可避免,唯有彼此珍重。

    为了安全起见,庭芳一个幕僚都没带,所有的斗智斗勇全凭自身。一行人在码头上替庭芳践行,颇有些壮观。姜夫人数落道:“你的性子也不知像了哪个,你娘静的连房门都不肯出,你竟是脱缰的野马,没你不敢去的地界儿!清哥儿才一岁,你就舍得撇下他出远门,我告诉你,他回来不认得你了,可别怨我没提醒过你。我可是不会在他跟前念叨你个没良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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